辭別木子白后,大理寺正連滾帶爬地沖回了后堂,一頭撞開上司大理寺少卿的房門。
他那副劫后余生的表情還掛在臉上,因為跑得太急,五官都擰在了一起。
“大人!少卿大人!”
那位體態豐腴的大理寺少卿,正背著手在屋里踱步,額頭上的汗珠子就沒停過。
他一見自家副手這副德行,心都蹦到了嗓子眼,一把薅住他的衣領。
“怎么樣了?那兩個瘟神……走了?”
他口中的“瘟神”,自然是朱溫安插進來的眼線。
“走了走了!”大理寺正猛喘氣,臉上是遮不住的慶幸,“小的親眼看著他們出的門!半點沒耽擱!”
“那……那位木大人他……”
“說了!按您教的,全說了!”大理寺正一拍大腿,激動得唾沫橫飛,“小的就按您的劇本,先進去裝腔作勢,把刑具往上一擺,氣氛烘托到位!”
“然后小的就湊過去,悄咪咪問他背后到底是誰在撐腰?!?/p>
“您猜怎么著?”
“少卿大人說他怕!怕咱們動了刑,李、項、張、劉四位大將軍會把咱們的腦袋當夜壺!”
“更怕咱們家伙事兒還沒掏出來,朱友珪殿下的命令就先到了!”大理寺正把木子白的話原封不動地復述了一遍。
少卿大人聽完,整個人的精氣神都泄了,肥碩的身軀癱在太師椅上,呼出一口長長的濁氣。
成了。
這口黑鍋,甩得是又高又遠。
至于是真是假,那是朱溫該頭疼的事。
他為了伺候這尊大佛,又是演戲又是送午飯,他容易嗎他?
“辦得好,辦得好??!”少卿大人抹掉額頭的汗,從袖子里摸出一張銀票,塞進自家副手懷里。
“賞你的,拿去買點好茶葉,壓壓驚?!?/p>
“謝大人賞!”大理寺正眉開眼笑。
“大人,那位木大人……咱們接下來?”
少卿大人的臉上,笑容慢慢不見了,換上了一片凝重。
“接下來?”他坐直了,“從現在開始,那間牢房,就是咱們大理寺的祖宗牌位?!?/p>
“他不是要被褥嗎?去,把我家里那床新做的蠶絲被給他送去!”
“他不是只喝了粥嗎?去,把太醫院的御廚給我想辦法‘借’過來,一日三餐,不,一日五餐!務必讓他吃好喝好,把那瘸腿養利索了!”
大理寺正聽得嘴巴張成了“O”型。
“大人……這……這不合規矩??!萬一讓監國知道了……”
“規矩?”少卿大人冷哼,他站起來,走到窗邊,望著天牢的方向。
“在這長安城,現在誰的話是規矩?是龍椅上那個吉祥物,還是太師椅上那個屠夫?”
“都不是?!?/p>
“今日之事,你還沒看明白嗎?這位木家二郎,一句話,就把朱溫手底下那幾個心腹大將,全綁在了他那條漏水的破船上!”
“霍統領、四位將軍、滿朝文武……他們今天能為了保他下跪,明天就能為了保自己,反了朱溫!”
“這條船,看著馬上就要沉了。”
“可一旦讓它熬過這三天的風浪,它就是一條能把朱溫撞得粉身碎骨的龍舟!”
少卿大人緩緩回頭,“現在,咱們大理寺唯一能活下去的路,就是想盡一切辦法,往這條船上擠!”
“所以,他不是犯人,他是咱們大理寺的投名狀,是咱們所有人的大腿!”
“你,聽懂了嗎?”
大理寺正被這番話震得頭皮發麻,他看著自家大人的背影,終于明白了其中關鍵,重重地點頭。
“小的明白!”
……
梁王府,書房。
朱溫站在一幅巨大的疆域圖前,手指在長安城的位置上緩緩畫圈。
今日朝堂上的鬧劇,非但沒讓他煩悶,反而讓他有種一切盡在掌握的快感。
一個木子謙,掀不起浪。反倒是借著這個由頭,試探出了那幫老家伙的態度,不虧。
此時,兩道黑影無聲地出現在書房內,單膝跪地。正是從大理寺回來的那兩名眼線。
“說。”朱溫沒回頭。
其中一名密探躬身,將天牢里發生的一切,一字不差地復述了一遍。
當聽到木子白最后那句,指名道姓將朱友珪和四位將軍抬出來當盾牌時,朱溫端著茶杯的手,停在了半空。
書房里,安靜得能聽見自己的心跳。
那名密探復述完,便和同伴一起,將頭埋得更低,不敢喘一口大氣。
“呵。”
許久,朱溫發出一聲意味不明的輕笑。
他轉過身,將茶杯放回桌上。
“你們覺得,他這番話,是真是假?”
兩名密探身體一顫,其中一人硬著頭皮回答:“屬下愚鈍,不敢妄議?!?/p>
“但……那木子謙說出此話時,毫無懼色,不似作偽。”
“不似作偽……”朱溫重復著這四個字,臉上的笑意逐漸消失。
他當然清楚,這極有可能是木子謙的離間之計。
可偏偏,這個計,用得太巧了。
那四位將軍,項飛、張羽、李秀、劉靖,哪個不是手握兵權,對他陽奉陰違的老狐貍?
他早就想動他們了,只是沒找到合適的時機。
今天霍去疾帶頭,他們立刻跟上,要把行刑拖到三日后,這本身就透著不對勁。
但這些,都不出他的所料。
真正讓他心里咯噔一下的,是“朱友珪”這個名字。
那是他的長子。
是他最看重,也寄予厚望的兒子。
他竟然……會是木家人背后的靠山?
打死他也不信!
可懷疑的種子一旦種下,就會瘋狂地生根發芽。
他想起,最近友珪確實好幾次向他提議,要多多安撫軍中舊將,尤其是那四位。
他想起,友珪和那四位將軍的子侄輩,私交不錯,時常一起喝酒。
他想起,昨日那個木子白死后,是友珪第一個站出來,提議要厚賞其家人,以彰“仁德”,結果被自己罵了回去。
當時只當他是婦人之仁,現在想來……
“哐當!”
朱溫猛地將桌上的硯臺掃落在地,墨汁濺得到處都是。
他胸口劇烈起伏,一股被最親近之人背叛的怒火,轟然炸開。
“好……好啊!真是我的好兒子!”
他雙目赤紅,像一頭被激怒的鬃豬。
他寧愿相信是全天下的武將要反他,也不愿相信,從背后捅他刀子的人,會是他的親兒子!
這比殺了他還難受!
“滾!”朱溫沖著那兩名密探咆哮。
兩人如蒙大赦,連滾帶爬地退了出去。
空曠的書房里,只剩下朱溫粗重的喘息。
他走到書架前,從一個暗格里,取出了一份密卷。
上面,是梁王府所有核心人物的名單,以及他們各自的人脈、親信、甚至是一些見不得光的把柄。
他翻開密卷,手指重重地落在了“朱友珪”三個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