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書房的門,被緩緩推開。
霍去疾一身戎裝,甲胄之上,還帶著幾分夜的寒氣,大步走了進來。
“臣,霍去疾,參見陛下。”
他走到大殿中央,單膝跪地,行了一個標準的軍禮。
“平身吧。”葉衛青坐在龍案之后,十指交叉,置在胸前,同樣是面無表情。
君與臣,就這么隔著數丈的距離,互相審視著。
空氣,仿佛都凝固了。
“霍將軍深夜求見,所為何事?”最終,還是葉衛青打破了沉默。
“臣,是來交還兵符的。”霍去疾從懷中,取出了一枚虎符,雙手呈上。
這是御林軍的兵符,代表著整個皇城,剛剛擴軍數萬的禁軍指揮權。
葉衛青的瞳孔,微微一縮。
交還兵符?
這是什么意思?
是要……辭官?
“為何?”葉衛青的聲音,依舊聽不出喜怒。
“臣,有負陛下所托。”霍去疾低著頭,聲音嘶啞,“臣奉旨查抄元帥府,卻……一無所獲。”
“一無所獲,便是你的罪了?”葉衛青的語氣里,帶上了一絲冷意。
“臣不敢。”霍去疾依舊低著頭,“只是臣覺得,自己德不配位,難當大任,懇請陛下,另擇賢能。”
這話說得,滴水不漏。
可葉衛青,又豈會聽不出他話里的意思。
這是在無聲地抗議。
抗議他這個皇帝,卸磨殺驢,冤殺忠良。
“霍去疾。”葉衛青緩緩站起身,一步步走下臺階,來到他的面前。
他比霍去疾要矮上一些,此刻,卻居高臨下地俯視著這個單膝跪地的男人。
“你是在,質問朕嗎?”
帝王的威壓,如同山岳一般,朝著霍去疾碾壓而去。
若是換了旁人,此刻怕是早已嚇得魂飛魄散,叩首求饒了。
可霍去疾,卻緩緩地,緩緩地抬起了頭。
他直視著葉衛青的眼睛,那雙死水般的眸子里,終于有了一絲波瀾。
那是一種混雜著失望、悲憤、和不解的復雜情緒。
“臣,不敢。”他一字一頓地說道,“臣只是想問陛下,值得嗎?”
“放肆!”葉衛青厲聲喝道。
“為了所謂的‘民心’,為了安撫那些只知內斗的世家,就犧牲掉一個為大唐流盡了最后一滴血的功臣,值得嗎!”
霍去疾的聲音,陡然拔高,那壓抑了許久的情緒,終于在此刻,轟然爆發!
“陛下!您忘了嗎!是木家兄弟,在宣政殿上,為您撞開了那片鐵幕!是木元帥,在您最絕望的時候,為您守住了這長安城!”
“他為您背負了所有罵名,為您做盡了所有惡事!可到頭來,您給了他什么?!”
“一杯毒酒?三尺白綾?不!您甚至連一個體面的死法,都不肯給他!”
“您讓他被萬民唾罵,讓他背著‘國賊’的污名,被斬于朱雀門下!您還要抄他的家,滅他的族!”
“陛下!您的心,難道是鐵打的嗎!”
一聲聲質問,如同重錘,狠狠地砸在葉衛青的心上。
他看著眼前這個雙目赤紅的男人,看著他那張因為激動而扭曲的臉,竟是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是啊。
他憑什么,要求別人理解他?
他憑什么,在做出了如此涼薄之事后,還指望手下的人,對他忠心耿耿?
“說完了?”許久,葉衛青才找回自己的聲音。
霍去疾喘著粗氣,胸口劇烈地起伏著。
他知道,自己今天這番話,說出口,就再也沒有回頭路了。
等待他的,或許是天子的雷霆之怒,或許是……死亡。
可他不在乎了。
他只是定定地看著葉衛青,等待著自己的結局。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葉衛青并沒有發怒。
他只是深深地看了霍去疾一眼,然后,轉過身,重新走回了龍案之后。
“朕,不準。”他緩緩坐下,“御林軍大將軍的位置,你得給朕坐著。”
“兵符,朕也不會收。”
“朕知道你心里有怨,有恨。”
“但朕要告訴你,霍去疾,你不僅僅是朕的大將軍,你更是這大唐的現武臣之首。”
“長安城外,藩鎮虎視眈眈;北境之外,異族蠢蠢欲動。這個國家,還需要你。”
“朕,也還需要你。”
這番話,說得是情真意切,滴水不漏。
霍去疾沉默了。
他知道,天子說得對。
他可以死,但御林軍不能亂,長安城,更不能亂。
他緩緩低下頭,將那枚虎符,重新揣回了懷里。
“臣……遵旨。”
“還有事嗎?”葉衛青問道。
“有。”霍去疾從懷中,又掏出了另一樣東西。
那是一個用油紙包裹得嚴嚴實實的信封。
“這是……木元帥在長安保衛戰決戰前夜,托臣轉交于您的。”
“他說,若他戰死,便將此信,連同他的尸骨,一同焚毀。”
“若他僥幸未死……”
霍去疾頓了頓,聲音里,帶上了一絲苦澀。
“便由我將此信,代交于陛下。”
葉衛青看著那個信封,心臟,猛地一抽。
他伸出手,想要去接,卻發現自己的手,竟然在微微發抖。
他不敢接。
他怕,怕那信里,寫滿了對他的怨恨與詛咒。
可他,又必須接。
這是那個人,留給他的,最后的東西。
一旁的張忠賢,見狀,連忙上前,從霍去疾手中接過信封,轉呈到葉衛青面前。
葉衛青看著那封信,久久無言。
“你,下去吧。”他揮了揮手。
“臣,告退。”霍去疾再次行了一禮,轉身,默默地退出了御書房。
當那扇沉重的殿門,再次關上。
御書房內,只剩下了君臣二人,和一封來自亡者的信。
“老葉……”張忠賢看著葉衛青那慘白的臉色,忍不住開口。
“打開。”
張忠賢咬了咬牙,他知道,這道坎,遲早要過。
幾呼吸后。
一封信,靜靜地躺在他的掌心。
信封上,沒有署名,沒有稱謂。
只有四個字。
“吾兄,親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