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兄，親啟。”

這四個字，像是把燒紅的烙鐵，狠狠地燙在了葉衛(wèi)青的心上。

兄……他還當(dāng)自己是他的兄長。

即便，自己已經(jīng)下令，將他……

葉衛(wèi)青不敢再想下去。

“念。”他閉上眼，靠在椅背上，身體微微后仰。

張忠賢猶豫了一下，還是將信紙展開。

信上的字跡，依舊是那般蒼勁有力，入木三分。

可信的開頭，第一句話，就讓張忠賢這個見慣了大風(fēng)大浪的省獎得主，當(dāng)場就懵在了原地。

他張著嘴，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一個字都念不出來。

“怎么了？”葉衛(wèi)青察覺到了他的異樣，緩緩睜開了眼。

“老……老葉……”張忠賢的聲音都在抖，他將信紙遞了過去，“你……你還是自己看吧。”

葉衛(wèi)青心中升起一股不祥的預(yù)感。

他接過信紙，目光落在第一行。

【為有犧牲多壯志，敢教日月?lián)Q新天。】

【見字如面，同志，我的老鄉(xiāng)。】

轟！

信紙上的第一句話，就如同一道九天驚雷，在葉衛(wèi)青的腦海中，轟然炸響！

葉衛(wèi)青呆愣住，身手里的信紙“嘩啦”一聲掉在了地上。

他僵硬地彎下腰，將信紙撿起。

同志？老鄉(xiāng)？

他猜對了！

從“制衡”到“三權(quán)分立”，從那格格不入的思維方式，到那仿佛洞穿一切的眼神……他早就懷疑過。

他曾無數(shù)次試探，又無數(shù)次被對方滴水不漏地?fù)趸亍?/p>

他真的猜對了。

可他寧愿自己是個徹頭徹尾的蠢貨！

在這個地獄難度的國運戰(zhàn)場里，還有第三個穿越者！

可為什么……為什么偏偏是他！

為什么偏偏是那個，被他親手……

葉衛(wèi)青強忍著心中的翻江倒海，繼續(xù)往下看。

【當(dāng)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大概率已經(jīng)死了。別難過，也別愧疚，這是我自己選擇的路。】

【我不知道你叫什么，也不知道你來自哪個時代，但我知道，我們來自同一個國度。

一個沒有神仙皇帝，沒有剝削壓迫，人人平等，紅旗招展的國家。】

【對了，我來自二十世紀(jì)，是一名……馬克思主義者，無產(chǎn)階級革命家、戰(zhàn)略家和理論家。】

【說來你可能不信，我不是魂穿，我是胎穿。自打娘胎里出來，我就帶著前世的記憶，來到了這個該死的，血腥的，絕望的年代。】

【我這具身體，天生就有一種怪病。從出生到十歲，整整十年，我都無法動彈。】

【你知道那是什么感覺嗎？就像是被關(guān)在一個密不透風(fēng)的鐵棺材里，你能聽到外面的聲音，能看到外面的光，可你就是出不去。】

【你喊，沒人能聽見；你哭，沒有眼淚。那種孤獨，那種絕望，那種日復(fù)一日，永無止境的煎熬……僅僅是那十年，我或許就已經(jīng)瘋了。】

看到這里，葉衛(wèi)青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

他無法想象。

他真的無法想象，一個人，是如何在那種情況下，熬過十年的。

張忠賢也湊了過來，看著信上的內(nèi)容，一張臉早已沒了血色。

他是個太監(jiān)，他比任何人都懂，那種身體不受自己控制的絕望與痛苦。

可跟信上描述的相比，他那點痛苦，簡直就是無病呻吟。

【依稀記得十歲那年，我這身子骨倒是怪得很，竟又硬朗起來。可心里頭的東西，反倒一日日模糊了。】

【我忘記了很多事。我忘記了我的家鄉(xiāng)在哪，忘記了我的名字叫什么。】

【但我記得，我來自一個叫中華的地方。】

【還有……我還記得一種顏色，如血一般，燃燒著星辰。我記得一個理想，那里的人，生來便不必對任何人叩首。】

葉衛(wèi)青的手，抖得更厲害了。

他繼續(xù)往下看。

【十六歲那年，我?guī)е业娜齻€“弟弟”，開始在這個亂世里流浪。

他們不是我的親弟弟，是我從亂葬崗里撿回來的，我們四個，相依為命。】

【或許是因為我腦子里的那些東西，我的言行，我的思想，在不知不覺中，影響了他們。

他們開始叫我兄長，他們開始學(xué)我說話，他們開始……變得和我一樣，像個瘋子。】

【他們都是好孩子，只是……被我這個瘋子，帶上了一條不歸路。】

看到這里，葉衛(wèi)青的眼眶，瞬間紅了。

他明白了，他全都明白了。

木家那些飛蛾撲火般的忠烈，源頭竟是在此！

【我曾用四年時間，想走遍這片土地，尋找回家的路。

【可我失敗了。我回不去了。】

【我開始絕望，我開始懷疑，我是不是……被我的故鄉(xiāng)，給拋棄了。】

【我好像……又瘋了。】

【直到那天，在長安城，我看到了你。或者說，是看到了那個坐在龍椅上，形同傀儡的少年天子。】

【那一刻，我腦子里，忽然冒出了一個荒誕的念頭。或許，我回不了家，是因為這個時代，太爛了。爛到了根子里。】

【或許，只要我能，把這個腐朽的，黑暗的，吃人的世界，給徹底砸碎，再重新建立一個新的世界。】

【一個，像我家鄉(xiāng)那樣的世界。或許，到那個時候，我就能回家了。】

【于是，我?guī)е业娜齻€弟弟，留在了長安。

我開始教他們讀書，教他們識字，教他們我腦子里那些，關(guān)于平等，關(guān)于自由，關(guān)于革命的……“歪理邪說”。】

【我告訴他們，天子，亦是人子。我告訴他們，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也。我告訴他們，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我鼓動他們，走上了一條，你們眼中的，“忠君報國”之路。

其實，我只是想借你的皇權(quán)，為這個黑暗的時代，接生一個紅色黎明。而我，就是那個注定要倒在黎明之前，滿手血污的產(chǎn)婆。】

【所以，當(dāng)你下令殺我時，不要有任何負(fù)擔(dān)。你是棋手，我是棋子。棋子為破局而死，是它的榮耀。

我的死，能為你鋪平前路，為你換來民心，為你鏟除所有潛在的敵人，這是我能為你，為這個計劃，做的最后一件事。】

【十分抱歉。】

【我，從始至終，都不是什么忠臣。】

【我只是一個……想回家的瘋子。】

信的最后，只有短短兩行字。

【世界是你們的，也是我們的，但是歸根結(jié)底是你們的。

你們青年人朝氣蓬勃，正在興旺時期，好像早晨八、九點鐘的太陽。希望寄托在你們身上。】

【小同志，接下來的路，只能你獨自走了。】

【請帶著我的火種，走下去，莫要回頭。】

落款，是兩個血一樣鮮紅的字。

子于——致兄長·絕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