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逢月中,馮府會有一日義診,闔府的子女皆會傾巢而出,寧宗彥已提前遞過拜帖,欲上門拿藥,馮二爺吩咐了藥童接待。
馬車行至馮府門前,三人下車,家丁已在門口等著,倚寒低著腦袋跟在寧宗彥身前,暢通無阻的進了府。
“我就在藥房,你自去罷,半個時辰后我在此等你。”寧宗彥淡淡道。
倚寒低著頭:“是,多謝兄長。”
說完她便輕車熟路的低著頭離開了。
馮府仍舊如記憶中一般,倚寒沒心思憶舊,循著記憶找去了她祖父的寢居。
廊檐下有婢女與小廝迎面而來,倚寒倏然躲在一邊,待人走盡后方閃出身,向屋子走去。
剛剛靠近,屋內便傳出交談聲,倚寒腳步一頓,屏息凝神偷聽。
聽了半響后松懈下來,里面的人是她母親。
梅虞早年喪夫,一直堅守貞潔,做孀婦不曾再嫁,今日出府義診,大約是她在此看顧馮老太爺。
“母親。”梅虞正在與嬤嬤核對賬冊,倚寒冷不丁跳出來還嚇了她一跳。
“你怎么回來了?”梅虞臉色微變。
“求母親叫我見祖父一面。”倚寒走上前,細腕搭在梅虞手肘處。
梅虞見她一身不倫不類的衣服剛要斥責,倚寒便越過她大步流星進了內室。
“唉,放肆。”梅虞起步追去。
倚寒撩開簾子想進屋卻怔在了原地,記憶中,祖父威風凜凜,臉上溝壑縱橫卻不失威嚴,胡子與發絲花白,卻精神奕奕,目光炯炯有神,揮起的戒尺疼的她好幾日手心都是腫的。
而今,祖父躺在床榻上,神情麻木,瘦的一把骨頭,頭發已然全白,深陷的眼窩中眸光混濁,似乎已然無法辨認清人。
“祖父?”倚寒跪在床邊,輕聲喚道。
床榻上的老人沒什么反應,只是瞳仁動了動 ,倚寒輕輕碰了碰他,眼眶驟然酸澀。
梅虞跟了進來,冷哼:“現在知道回來看了,當初走時心倒是狠。”
倚寒咬唇:“我即便不走,你們也是要把我逐出家門的。”
梅虞聞言有些慍怒:“我們不過是嘴上說說罷了,叫你去莊子上反省幾日,做父母的生你養你竟也說不得你了?你何時這般矯情了。”
矯情?難道她就要逆來順受嗎?明明沒有錯,卻終日活在否定與打壓之下。
倚寒澀意硬生生地憋了回去。
“我想單獨與祖父說說話。”倚寒低聲道,梅虞冷哼一聲,到底還是出去了。
屋內只余祖孫二人,倚寒低聲道:“祖父?您真的認不出我來了嗎?我是倚寒啊?我回來看您了。”
倚寒伸手捏住馮老太爺的脈搏,原只是想瞧一瞧,卻發覺有些不同尋常。
邪阻經絡,氣機閉塞,但心神尚未衰敗,這不是中風之象。
她倏然瞳孔緊縮,一股寒意漫上了后背,這啊……有人下毒。
她緊緊咬著牙關,誰?這般惡毒。
她起了身,在屋內尋找針,輕手輕腳翻箱倒柜一通后尋到了落灰的針包。
倚寒抽出了針俯身對上了馮老太爺的雙眸,那雙枯槁的眼眸緊緊盯著她,并非是方才那般混濁的模樣。
“祖父,你認得我是不是,誰給您下毒了?我救你,我這就救你。”倚寒干脆利索在他幾處穴道施針,避免毒素繼續蔓延至肺腑。
可需要解毒得知道他吃了什么,還得湯藥輔助,倚寒心急不已,想著出門與梅虞說,忽而屋外響起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婢女小廝此起彼伏的見禮聲叫倚寒頓在了原地。
馮承禮回來了。
倚寒心頭鎮定,她四處瞧了瞧,趕緊躲在了床底下。
馮承禮進了屋,梅虞不免心頭一緊:“二爺。”
“嫂嫂。”馮承禮頷首,“我來瞧瞧父親。”
“父親照舊,沒什么反應,今日不是義診?二爺怎的有空回來了。”
“遇到一樁棘手病例,想來拿父親的藏書閣鑰匙一用。”
梅虞當即道:“我去給你拿罷。”
“不用,我自己去就行。”馮承禮進了內室,梅虞心頭一緊,二房提及倚寒便厭惡不已,若是叫他們知曉自己放她進來必然會奪走那僅剩的中饋。
她趕緊想阻攔,奈何馮承禮速度很快,她隨人踏入屋內時卻發現并沒有那道身影。
梅虞壓下猶疑,瞧著馮承禮打開了一處柜子,摸索地拿走了鑰匙。
“這藏書閣鑰匙珍貴,日后還是放在我那兒罷。”馮承禮忽而道。
藏在床底的倚寒心里咯噔了一下。
鑰匙被二叔拿走了。
“好好照顧父親。”馮承禮并沒有細細詢問馮老太爺的情況,來也匆匆,去也匆匆。
梅虞在屋內環視,眼睜睜瞧著倚寒從床底爬了出來。
“母親,祖父不是中風,是中毒。”
她迫不及待的與梅虞說,梅虞只驚駭一瞬后便狐疑:“你不通岐黃,如何知曉?”
“我這三年一直在學習,并未不通,母親,你信我。”
梅虞不以為意:“怎么可能,你二叔親自診治,哪會有錯,即便你二叔一時出錯,那還有那么多大夫,我看是你學醫不精,學岔了罷。”
倚寒百口莫辯,只恨自己當年為什么要那般頑劣叛逆。
“行了行了,趕緊走吧,你二叔不喜你,若是叫他們發現了,我也會被你牽連。”
梅虞不光沒心思停她說話,還趕著她走。
她還想說什么,梅虞拽著她往門口走,一把推出了門:“趕緊走。”
沒人會信她。
鑰匙在馮二叔那兒,她也沒辦法去找方子。
倚寒一籌莫展,走到了絕境。
寧宗彥拿藥后便裝作四處走走的模樣在角門前的小徑等倚寒。
沒多久,他就看到了那道身影。
“何獲?”他垂眸言簡意賅。
倚寒搖了搖頭,寧宗彥沒什么反應,默了默便抬步離開了。
馮承禮路過角門時瞧見一背影似凌霄侯,剛想叫一聲便聞頭身后跟著的身影有些眼熟。
他驚疑不定的定眼看,奈何二人走的太快,壓根瞧不清。
寧宗彥步伐太大,倚寒完全跟不上,便只能小跑著跟在他身后上了馬車。
簾子一落,凝滯的氛圍再度使人窒息。
倚寒似再也忍不住,眼淚從眼眶中溢出,好似姣美的露珠顫顫墜落,劃過臉頰,砸在了膝間。
她無聲流淚,明明沒什么表情,只是無力地坐在那兒,眉宇間卻皆是哀傷,充斥著化不開的思緒。
她沒有遮掩,靜靜的流淚。
寧宗彥再想視若無睹,目光也掃了她一眼,而后停滯了有幾息,再次移開視線垂眸。
倚寒好似想到了什么,抬頭嘆了口氣道:“兄長,我祖父不是中風,而是被下毒了,”
寧宗彥聞言眉頭緊鎖,神情凜冽:“證據?”
“我把脈把出來的,我不知究竟是誰,也不知我二叔究竟是什么情況,勞煩兄長替我向三房的四堂兄帶話。”
她雖與四堂兄關系不算特別好,但那會兒是也是他成日與自己逃課、爬樹,一起耍玩。
他雖頑劣,但是是馮家唯一愿意聽她說話的人。
“嗯,知道了。”寧宗彥答應了下來。
馬車停在公府角門處,寧宗彥照例下了車,這次他沒有再等,而是直接進了府,倚寒在馬車內換好了衣裳,待下車時已然沒了他的蹤跡。
后來好幾日她都未曾再碰見過寧宗彥,聽小廝說侯爺回了長公主府暫居。
倚寒嗯了一聲,恰好碰見硯華,“二少夫人,話已經給四公子帶去了,四公子說他會查清楚的,還叫屬下給您帶一句好。”
倚寒聞言松了口氣:“多謝。”
“二少夫人客氣。”
倚寒剛要離開,硯華便叫住了她,倚寒神情疑惑:“硯侍從可還有什么事?”
硯華欲言又止:“二爺的腿……還有治愈的可能嗎?”
倚寒神情一黯:“我苦心鉆研三年,也不過只能延緩萎縮,原本應是一年前就萎縮至如今情況,續命……”
她心思敏捷,忽而福至心靈:“我祖父藏書閣內收攬盡天下藥方與書籍,若是叫我能瞧一瞧我祖父的手記,興許能有劍走偏鋒的法子,旁人只會笑我自不量力,而不知我想救二爺心之切。”
硯華到底沒說什么,倚寒垂眸離開了。
……
演武場
著玄色交領衣袍的穩健身軀正與手下士兵對練,他槍柄撐地,身形騰躍,悍猛的小腿掃向幾人。
幾聲撲通后,下屬們均倒地不起。
寧宗彥長槍立于中央,優越的眉骨在日頭的映照下陰影深邃莫測。
“滾去加練。”
寧宗彥神情不耐道,他轉身離開。
“侯爺今日可是心情不好?”
“這還看不出來,肯定啊,踢人踢得這么狠。”一個官兵揉著膀子道。
寧宗彥把槍扔給兵卒,自己走向場邊,左邊的小腿隱隱作痛,但是他早已習慣疼痛,自然面不改色,走路都與尋常無異。
那股不爽到今日還盤旋在心頭。
他苦心隱瞞的秘密竟被他最討厭的人看了出來,竟還妄圖要挾。
她就是在要挾自己。
還當著自己的面哭,寧宗彥唇角噙著冷笑,腦中不可遏制地浮現那無力如幽蘭的脆弱模樣。
他心煩的微微一甩頭,硯華走了過來:“侯爺,您腿怎么樣?”
“沒事,好的很。”
硯華微微一頓,火氣這么大,禁欲的男人真可怕。
“侯爺,馮老太爺臥病在床,馮二爺又暫時無計可施,要屬下說,不然另尋大夫?”
寧宗彥看向他,神情冷冽:“你想說什么?”
硯華硬著頭皮:“屬下……打聽過了,二爺那腿那么嚴重二少夫人都有法子給他延緩,侯爺比二爺輕多了,說不定二少夫人真有法子呢,西北雖有暫時安定,可女真一族指不定什么時候就又來犯,您的腿……”
“侯爺,即便您不為自己,不為長公主不為老夫人,也得為百姓著想啊,您死事小,屆時軍中大亂、女真趁亂襲擊事大。”
話糙理不糙,硯華拿捏著他的短處說。
寧宗彥神情陰鷙,竟忍著抗拒真的思索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