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歲禾猶如被他強行塞了一個大大的燙手山芋。
“不成……”她怯怯地想抽回手,可那位啞巴公子卻按住她的手不放,擺明了要讓她來牽這個頭。
從前阿郎就不會讓她操心,更不會按住她手不松。
兔子急了也是會咬人的,田歲禾由羞轉惱。她硬著頭皮,隔著薄薄綢緞,照著林嬤嬤說的揉面一樣的手法,把他當出氣包搓來捏去。
她的手小,剛足夠包著。瞧著纖細,可拿刻刀的手能弱到哪呢?宋持硯下顎逐漸繃緊。
田歲禾還以為要再忙一會,才兩個呼吸,他就大不一樣了。
阿郎已經很出眾了,當時把她嚇了一跳,可沒想到……田歲禾突然怕了,本能地要逃。
“別動。”
被阿郎附身的公子按住她。
即便他刻意用氣音說話,還是從語氣里漏出了不容侵犯的清貴疏離,田歲禾驀地抖了下。
她傻了吧,怎么想到了那位冷冰冰的大公子?雖然清楚那樣的人不可能答應這種事,可因為想到他,田歲禾就有他就在邊上的錯覺。
她總覺得宋持硯這人是面鏡子,什么都能照清。
哪怕他不在,但因為這里是他也同住的宅子,整座宅子都彌漫著他的清正之氣,無形約束著一切。
他的存在會讓她有種在和尚廟里吃肉的負罪感。
田歲禾胡思亂想,胡思亂想,越思越亂,忘了上方的人,等到他壓過來的時候才恍然回過神。
“啊……”她又緊張地想躲,但他按住她,氣息平穩。
這提醒了田歲禾,她乖乖等著,當自己是待劈的柴。熟悉的不兼容感讓她仿佛回到阿郎走前的清晨。
但還是不同的,哪怕黑燈瞎火,她覆著眼,也無法忽略這位公子跟阿郎之間的差距。
田歲禾又在緊張了,她一緊張事就難以推進。
她不好受,對方好像也是。不想給他添麻煩,田歲禾讓自己墜入更深的幻想,這就是和她朝夕相伴阿郎回來了,他變得更強大了,所以才會讓她覺得有些不一樣,但強大了也好,以后就沒人敢欺負她了……
想啊想,田歲禾雙手環住他,臉頰輕蹭他肩頭,試圖靠近著阿郎附在他身體里的靈魂。
陌生公子的氣息一下沉了。
從開始到現在,更過頭的都做了,他的呼吸卻都半分未亂,這一會田歲禾只是將臉親昵地貼上他肩頭,宋持硯氣息卻亂了。
宋持硯被月光打在墻上的影子有破碎的勢頭。
但他咬牙控制住了。
他隱忍起來就跟阿郎很不一樣,田歲禾辛苦捏成的幻象將將幻滅,她忙抱緊他:“阿郎!”
她不斷喊阿郎好提醒自個。
可是她一聲聲無助地喚著“阿郎”后,即將兇狠的公子變得更加平穩,更不像阿郎了。
田歲禾換了個辦法,她把自己當成一個木雕人偶。沒有觸感,沒有情緒,無法感受到他的存在。
好像也不成,當屋里頭有一只小雀、一只兔子,哪怕它們四處亂飛亂闖,她都可以裝作看不見,但當一間屋子里來了一頭幾乎盛不下的象,即便是像烏龜一厘一厘挪動著,她也會無時無刻不去注意。
田歲禾將自己的手塞入牙關咬著。那人細心,以為她是因為不舒服,更溫和了。
田歲禾急了:“阿郎,求你,這樣溫柔就不像你了……”
他竟突然停了。
田歲禾又催了聲,為了讓他兇一些,她換了個說法,“阿郎,你不快一點我一點都不快樂……”
她聲音溫軟,怯生生的像撒嬌,實在無法忽視,她的央求宋持硯生出一股無名火,他伸手捂住她的嘴,生出肆虐的惡意,又猛地醒轉。
此事本就愧對亡故的三弟,就該沒有情緒、沒有觸覺地做。有意讓罪惡之事變得快樂,這不道德,違背他僅剩不多的底線。
田歲禾還要央求,“唔。”
他捂住她的嘴阻止她再出聲,固執地維持著平穩。
初春多雨,方才還是明月夜,轉眼天際慢慢堆起了層層疊疊的烏云,弦月深嵌入軟云中徹底消失不見了,夜色更加濃稠。
嘩啦,最終云層中下了大雨。
林嬤嬤立在檐下,暗道這雨來得真是時候,她聽了半晌,只在開始時聽到娘子的驚呼,后來沒動靜了,但大公子也沒出來。
林嬤嬤就祈禱著這雨可以再久一點,再大點。這樣大公子就出不來了,剛一這樣期盼,雨停了。
大公子推門而出。
林嬤嬤不敢靠近,在檐下小心地打量著宋持硯,雖然待的時間比上次多了兩刻鐘,但跟上次一樣,大公子衣裳一絲不亂,只腰際有些褶皺,冷冷清清的樣子。
那冷淡的背影消失在花影后,林嬤嬤飛也似奔到屋里。
田娘子還是跟上次一樣,呆呆地坐在榻上,身上的寢衣完好。林嬤嬤心涼了:“都待這么久了還沒成哦?怕不真是個和尚!”
木雕似的田歲禾抬了頭,并了并膝蓋:“嬤嬤,成、成了的。”
林嬤嬤絕處逢生,仔細一嗅確實嗅到格格不入的氣息,屬于男子的。“哎喲,您嚇死我了!老奴看您這樣子,還當沒有呢。”
“我,我就是還沒緩過來。”
田歲禾身上雖然還很滯脹,但說話的氣息平穩。
林嬤嬤想起大公子冷峻的背影,猜是大公子行事時太沉穩,讓田娘子連氣息都沒怎么變亂。
也總比沒成好不是么,大公子那樣冷淡,要是在娘子身上失了分寸,那才古怪呢!
*
不曾失了自己的分寸和底線,宋持硯回去后還算冷靜,喚下人備了熱水仔細凈身后就上榻安置。
燈吹了,門外守著的護衛看大公子睡下了,交頭接耳地私語,“大公子是去哪了?回來后竟然沐浴了整整半小時,好生古怪。”
砰,一個茶杯破開薄薄窗紙飛了出來,護衛忙側身閃避,警惕地奔到窗邊:“大公子!是有刺客?”
冷淡的話從窗內滲入夜色,沒有人情味,讓人不寒而栗。“再妄自揣測,月銀減半。”
兩護衛齊齊噤聲。
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里看到了一樣的詫異:大公子行止穩重,從來不會發脾氣,絕對是有貓膩!
隔著窗紙,宋持硯坐在榻上,蜷起空空的手心。
田氏臉貼在他胸口,在下方求他的時候,他不曾波動。護衛一句猜測就讓他慍怒扔了茶杯。
他不應該,也不會波動的。
幼時他行止恣意,還不是現在的端方公子,師長多次糾正,年少的他認為君子不是通過虛無的舉止體現的,一度不理解為何師長要他行止端方,只要他守住原則不就算君子了?
師長稱牽一發而動全身,一旦行止疏忽了,身上的弦也就松了。
這些年他的禮儀行止從未亂過,旁人都道宋家公子清貴端方,但宋持硯私下并不認為風儀很重要,只將此作為盛著寶珠的玉櫝,用于迷惑那些只看表象的人。
今日才有了體會。
起初只是一星半點的煩躁,他還可以克制,但做出了扔杯子的失態舉止之后,更多、更荒唐的惡念也蠢蠢欲動,試圖攻破他的底線。
它們在誘惑他:跨出這一步并不難,事已發生,克制著做、尊重著做,跟放縱著做,肆虐著做……
有區別么?
百步與五十步,并無界限,真正的界限只存在于邁步之時。
宋持硯閉上眼。
翌日破曉,他外出督辦公務,給鄭氏請安都省了。
鄭氏屋里窗戶洞開,清風和日光撒入,因梅雨而死氣沉沉的屋子里潮濕一掃而空,溢滿了安寧。
“總算成了!”鄭氏心頭的巨石減半,“這種事有第一回就有第二回,最難的已經過了。”
“是啊,夫人說得在理啊。”陳嬤嬤只總算迎來了曙光,生怕這點曙光下一刻陰了,忙不迭地認同,“哪怕第一回還拘著,后面會更好的。”
鄭氏心情大好,“喚那孩子來吧,她畢竟幫了我。”
田歲禾被喚來鄭氏這。
外面全是虎狼,失去了阿郎的她就像小肥羊失去牧羊犬,無處可去,只能躲入鄭氏這。
她對鄭氏有懼怕,也有著晚輩對庇護者的敬重。更像長工面對東家,總擔心活計干不好會被扣工錢。如今總算成了,也算有了些交待。
不過也還是忐忑的,田歲禾想著待會要怎么提起昨夜。
要是說她全程心不在焉,沒有很主動地纏上去,鄭氏會不會覺得她不夠用心?要是說努力了,會不會認為她不夠愛阿郎?
她忐忑了一路,可來之后鄭氏說的第一句話大出所料。
她問她:“好孩子,你叫什么?”
和善的語氣叫田歲禾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慶幸有衣袖遮掩才不會叫鄭氏看見了去。
突然親切的語氣已經很奇怪,突然問她名字就更怪了。
她來這之后,鄭氏一直都喚她“田氏”,田氏田氏,雖然聽起來文縐縐的,比村里人常說的“狗蛋他娘”、“二栓他媳婦”是正式多了,但比起阿翁和阿郎親切的“禾禾”、“阿姐”、“閨女”,卻差了很多。
因此“田氏”在她聽來這就跟“姓田那女的”一樣,很傲慢。
如今鄭氏總算不叫她“姓田那女的”了,打算叫名字,田歲禾本應該動容的,但是反而怪。
可能她跟鄭氏不夠熟吧。
心里想了亂七八糟一大通,嘴里還是乖乖地應了。
“回夫人,我叫歲禾。”
“歲禾,是個質樸的名字。”鄭氏笑笑,在她當母親的二十年里,她多半時候跟孩子抱怨、哭訴。還有不斷的后悔、內疚、道歉,這會發現她好像不大會親近晚輩。
鄭氏只能通過給財物表示親近,“你來了歙縣這么久,還不曾出去去逛過吧,年輕人總悶著對身子不好,正好放晴了,你跟著林嬤嬤她們一道出去逛逛吧。碰著想買、需要買的也別拘著,都記在我的賬上。”
“多謝夫人。”
田歲禾很怕給人添麻煩,本想著安生在自己院里待著,又覺得總是悶著不出去看看外頭的世界對她往后的日子不大好。
她應該不會一直在宋家。
*
歙縣是徽州最富庶的縣城,可比他們那繁華多了,田歲禾逛地連眼睛都忙不過來了。
林嬤嬤看田娘子就像看洞里探出頭的土拔鼠,怪有趣的。
林嬤嬤哄道:“夫人說了您將來可是小小公子的親娘,是宋家的人,看上什么盡管買。”
田歲禾向來知足,吃飽穿暖就夠了,也沒什么想要的。
她平日也就只有一個愛好,田歲禾拉住林嬤嬤:“有沒有雕刻的鋪子啊,我想看看。”
大地方工匠的雕工肯定比她要好,田歲禾聽人說有用一個桃核就能雕出一艘船的能人,船上窗戶的紋路、船客的眉眼都很生動。
林嬤嬤帶著她到了城里最負盛名的玉雕鋪子。
路上經過知州府,田歲禾,沒留意周遭,林嬤嬤眼尖,忙朝著前方行禮:“給大公子請安!”
“大公子”三個字像一道機關,觸發田歲禾對宋持硯的畏懼,她成了個傀儡,聽到這三個字后立馬恭敬地大大鞠躬:“宋大人!”
宋家雖重禮儀,但林嬤嬤也不曾這樣對主子行大禮,但田歲禾如此恭敬,林嬤嬤被感染了,竟也跟著對前方的大公子大大地鞠一躬。
恭敬過了就顯滑稽,仿佛宋持硯不是大少爺,是老太爺。與他同行的同儕和下屬樂得笑出聲,“宋少卿治家有方啊!”
宋持硯不語,清冷目光看向致他風評受損的罪魁禍首。
田氏埋著頭,她身量比他嬌小許多,宋持硯站在府衙石階前,只看見她盤起的云鬢。
和一截細白脆弱的玉頸。
纖細得禁不起半分催折,尤其昨夜因為難忍后仰之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