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歲禾恨自己太膽小,她控制不住地畏懼他,想跑。但他不回應(yīng)一句“不必多禮”、“再回”她又不敢跑,就像提線木偶一樣。
她嘲笑著自己,又猛地想到宋持硯不也是一個木偶?每每被人問候,宋持硯必定會冷冰冰地回一句“不必多禮”,也跟她一樣的單調(diào)。
牽著她的線是“怯懦”,牽著他的是高門的“禮儀”。忽然間,田歲禾又覺得她跟這位大公子之間沒什么貧賤與富貴、膽小與冷淡的區(qū)別。
她偷偷抬眼。
宋持硯竟在看她,不,他是在看她發(fā)間的白花。是村子里每一個男人剛死的寡婦都會簪的。
田歲禾莫名想起昨夜的事。
借.種生子這樣大的事,宋持硯應(yīng)該會知道吧,今日她問候他,他這么久沒出聲,還如此古怪地看她發(fā)間的花,眼神凜若秋霜。
昨夜不容忽視的巨大存在感還梗在她的身體里,田歲禾無法逼迫自己忽視。又被宋持硯用這樣的目光看著,當(dāng)初阿郎的大哥曾看到過她為阿郎掉淚難過,眼下他一定瞧不起她,覺得她是個無情無義的女人。
夜晚勉強(qiáng)能克制住的羞恥和抗拒在白天加倍放大。
還有清醒后對阿郎的內(nèi)疚。
田歲禾纖弱的細(xì)頸低垂,宋持硯目光無意流轉(zhuǎn),她放在裙邊的手揪著裙擺,用力得泛著青白。
像昨夜剛開始之時,她無法忍受艱難揪緊枕頭。
宋持硯低斂纖長睫羽。
大公子今日一身朱紅官服,如圭如璋,芝蘭玉樹,但朱紅的官袍也沒能掩蓋從骨子里流露的清冷。林嬤嬤無法將白日里的大公子和夜里同三公子遺孀同床的人視為一人,撞見宋持硯的時候林嬤嬤甚至沒有想到他和田歲禾的關(guān)系,是田歲禾的緊張和宋持硯的沉默提醒了她。
這才格外留意二人的反應(yīng)。
田娘子不知道夜晚跟她歡'好的是大公子,她她一向怕大公子,并不奇怪。但娘子不知道,大公子卻知道,今日的大公子屬實(shí)有些怪,宋持硯待人疏遠(yuǎn),但禮數(shù)從不會錯,這樣周全的人,竟半晌不語。
林嬤嬤不由想及昨夜。
田娘子不是第一回,大公子卻是啊,二十多年第一次碰女人,就不會有一點(diǎn)波動么?
她打量著宋持硯清冷眉頭,宋持硯冷厲的視線忽地掃過來。
林嬤嬤從冷如霜雪的眼中中看到了隱隱的不悅。
林嬤嬤暗暗道壞事,她不應(yīng)該帶著田娘子主動問候大公子的,她忙拉住田歲禾:“大公子先忙著,老奴帶娘子去四處逛一逛。”
“嗯。”
宋持硯移開眼。
他本將夜晚與白日分割看待,可林嬤嬤的存在就如一扇窗,昨夜罪惡的結(jié)合就被呈到日光下。
他冷淡返回官衙,杜絕了與田歲禾同路的巧合。
離了宋持硯的視線范圍,田歲禾輕松多了。林嬤嬤看在眼里,不好猜她只是單純怕他,還是由蛛絲馬跡推斷昨夜的人是她大公子?
林嬤嬤試探問:“娘子跑那么快,是大公子怎么您了?”
田歲禾猛搖頭:“宋大人對我很好,我就是一看到他就怕他,總覺得他……有點(diǎn)兇。”
她的臉熱得和熟螃蟹不相上下,拉著林嬤嬤急走:“那家玉雕鋪?zhàn)釉谀陌。磕鞄胰グ伞!?/p>
林嬤嬤瞧著田歲禾也不像察覺的樣子。大公子周身凜然如霜的氣度確實(shí)讓人不敢親近,宋家?guī)孜荒昙o(jì)小的公子娘子都很怕這位長兄。
只是娘子還不知情就嚇成這樣,若是知道了真相,娘子不得暈倒?林嬤嬤無奈指向前面兩步遠(yuǎn):“鋪?zhàn)硬痪驮谀镒痈奥铮俊?/p>
田歲禾更窘迫了。
她悶頭沖進(jìn)玉雕鋪?zhàn)永铮蛩阌醚芯垦芯康窨碳妓嚪稚⑿纳瘢Y(jié)果看完了大失所望。
雕工雖好,但跟她和阿郎的雕工也差不多嘛,拿塊稍微好的檀木雕刻了個玩意,居然賣幾兩銀!
她的失望和不解都從眼里溢出來。身邊一位帶著個小孩看木雕的人也很失望:“小主子,咱都來了三次了,次次都落空,說不定那位女匠人并不打算來這里找活計(jì),不如,我們先回驛館吧?”
女匠人?徽州木雕聞名,但女匠人少之又少,田歲禾不由留意。
說話的是一個清秀的少年和一個紅衣小姑娘,少年白凈秀氣,秀氣得幾乎分不清男女,聲音也陰柔。小姑娘則是六七歲模樣。
紅衣小姑娘雖年幼,但很聰慧,對著擺件稚氣道:“雕工不過爾爾,還要一兩銀子,簡直是騙人!”
田歲禾認(rèn)同地默默點(diǎn)頭。
林嬤嬤亦嘀咕:“他們就是仗著一家獨(dú)大,才敢肆意要價(jià),這雕工還遠(yuǎn)不如娘子的呢!”
聞言,那和眉善目的年輕小伙子追上來,“小娘子擅長雕工?”
田歲禾訥訥點(diǎn)頭,想到什么又忙搖頭:“不擅長。”
清秀少年不信,走上前,躬身作了一揖:“我家小姐弄壞了個人偶,正苦于尋不到能工巧匠,若娘子能幫忙雕刻,鄙府必有重謝!”
他自稱仆人,但一身衣裳用料考究,想來他家主子非富即貴。
田歲禾跟阿郎也曾給鎮(zhèn)上的大戶人家雕刻過,大戶人家都很挑剔,實(shí)在不算好相處。
她忙編借口:“可……我,我的手今日受傷了,不大方便!”
不知是她太不擅長偽裝,還是那白凈小少年眼睛毒辣,視線逡巡過她朝他擺著的手:“正巧鄙府有良醫(yī),可以替娘子看看。”
“不必麻煩!”這人可真是狡猾,再多問幾句田歲禾可能就編不出話了,“嬤嬤,我們走罷……”
她拉上林嬤嬤匆匆逃離。
白凈少年沒見過這樣膽小的人,對著自家小姐聳聳肩:“主子您看,奴才瞧著很壞么?”
小女孩搖頭:“不壞,是那位大姐姐太好嚇了。”遺憾地望著田歲禾消失的方向:“哥哥說不能強(qiáng)人所難,可那是娘留給我的唯一一個人偶……”
小姑娘卻不舍得輕易放棄,眼巴巴地看著街道上。
*
“娘子,那人有何不對么?”
“那個人的東家看著身份很高,那種人家都不大好惹。”
“那回絕了就是,何至于要跑掉嘛!咱們大公子雖虎落平陽,但好歹也曾是大理寺少卿,那是好大的官,哪能讓您被欺負(fù)了去?”
什么寺?
田歲禾聽到這幾個字睜大眼,她說宋持硯怎么會有股禁欲高僧的氣度,原是當(dāng)過什么寺的官兒。
她抿嘴笑了,語氣都松快了許多:“因?yàn)槲也蝗绦木芙^人,尤其還是一個小孩子。”
不忍拒絕,就只好逃了。
林嬤嬤很是無奈,心軟的人總是不希望旁人失望。“娘子大可心硬些,這世上哪怕是父母親人,也沒有必須要讓誰滿意的道理,太心軟只會苦了自己。”說著,拐過了兩個巷口,來到一處更為繁華的街道上。
這里有個雜耍班子在賣藝,跨火圈、踩高蹺、走繩……花樣百出,田歲禾長這么大只在鎮(zhèn)上看過一次雜耍,哪經(jīng)得住誘惑?
她拉著林嬤嬤停下,看得癡了,忽而從后邊鉆出一個紅色的小小身影,小小的人不慎被地上的東西絆了一跤,直朝正在邊走繩邊耍劍的少女撲去!繩上的少女為了避開她腳下一踩空,也從繩上掉了下。
手中劍也沒控好,眼看就要刺到紅衣小女孩!
雜耍用的劍不比尋常用劍鋒利,但撞上來也是要受傷的,雜耍的少女和紅衣小孩子臉色都白了。
“小姐!”
遠(yuǎn)處輕快如燕的身影直沖著這一處追來,但哪趕得上?
田歲禾離得最近,她從小爬樹身子靈活,不做他想大步地上前,把小孩護(hù)在懷里避開了那把劍。
林嬤嬤和小孩驚呼的同時,田歲禾感到后背銳痛。
好像是被劍尖劃了過來。
“嘶……”
她痛得低聲呻.吟,舞劍的少女大驚失色,慌忙拿住劍。
“對不起!”
她嚇得聲音都顫抖了。
“貴人、貴人您沒事吧!”戲班班主慌里慌張擠入人群。
“都劃破了衣裳……”林嬤嬤忙拉過田歲禾查看,她身上輕薄的春衫被劃出豁口,滲出血跡。林嬤嬤看了看傷口很淺,心疼又后怕地驚喘,“還好劍不鋒利,那孩子收得也快,否則這口子可不止兩寸!”
田歲禾自小在山上野慣了,比這還大的傷都受過,雖說被劃傷那一刻痛得很,但也不算什么。
“我沒事。”她低頭去看懷里發(fā)抖的小姑娘,竟是方才在玉雕鋪?zhàn)拥男∨ⅲ」媚镎t著眼看著田歲禾,眼中啪嗒落淚。
才六七歲的孩子,田歲禾可見不得這樣小的孩子哭,慌忙柔聲輕問:“小妹妹,你還好嗎?”
“我還好。”小姑娘內(nèi)疚地揉眼哭起來:“抱歉,抱歉大姐姐!”
方才跟著她的少年追上了,看小主子在哭,確認(rèn)她毫發(fā)無損后雙手合十地念叨:“還好,還好,佛祖保佑你佛祖保佑……”
娘子受了傷,林嬤嬤聽得不大高興了:“什么佛祖保佑,明明是我家娘子舍身救了你家主子!”
元福擦了把額汗,解釋道:“是是!小人只是念佛念習(xí)慣了,別無他意。”他誠懇地朝田歲禾道歉:“娘子救了我家小主子,也救了小人,否則若小主子有個好歹,小人恐怕也要受主家責(zé)罰了!是小人沒看好小主子,連累您受了傷。”
撲簌掉淚的小姑娘更內(nèi)疚了:“都是我不聽話。”
田歲禾沒給大戶人家當(dāng)過差,但知道同樣身在底層的人要謀生得多膽戰(zhàn)心驚。能為少年免去一次責(zé)罰,這傷她就更不會放心上了,和氣道:“這不算什么事的,我在鄉(xiāng)下時常受傷,真的不算什么大事的。”
少年雖然幸運(yùn)免了受罰,另有別人要受罵了。
戲班班主打量了幾人的衣著,知曉都是有錢人家的人,怕得罪了有錢人,客人雖沒計(jì)較,班主卻不打算放過那走繩失誤的少女:“來了這么久還毛手毛腳的,這班子里是容不下你了,明日就把你賣了去!”
田歲禾越過班主,他身后少女瑟瑟發(fā)抖,臉幾乎低到胸口,只看得見瘦尖下巴,那孩子很瘦,臉色蒼白得好似馬上要暈倒。
少女拼命地道歉,說著:“對不起,對不起……”
田歲禾從那一雙恐懼的手上看到了自個的影子。
她連連說沒事,幾人剛轉(zhuǎn)身要走,班主不打算放過那少女,竟直直給了那少女一腳!少女蒼白的面色更是面無血色,直直暈過去了!
田歲禾急急地回頭,扶住了少女伶俜的身體。
方才她救下的小姑娘亦上前喝住班主:“胖墩兒!你是非不分,分明是我沖撞了她,怎能罰她?”
班主頓時沒了氣焰,苦著臉說:“這丫頭賣身葬母,口口聲聲說她武功好,我便雇了她,原定的是讓她給我干三個月的活,哪知她身上帶著傷卻不告訴我,這不是騙我么?”
紅衣小女孩看田歲禾對賣藝少女很是憐憫,大氣地拍拍胸脯:“這姐姐跟著你也是受罪,她拿了你多少銀子,我給你!”
班主見她和身邊少年衣著不凡,他窩里橫,卻不敢得罪貴人,哪能不應(yīng)?連銀子都不敢多要。
救下那可憐的少女,主仆倆正要再謝過太難隨和,然而回頭,那位娘子已經(jīng)消失人群里。
小主子失落道:“我還想救下人大姐姐會高興呢,說不準(zhǔn)答應(yīng)給我雕刻東西了,我也還沒報(bào)答姐姐……”
少年寬慰:“只要人還在歙縣,小的定幫您尋到。”
*
田歲禾趁亂溜了。
阿翁生前囑咐她和阿郎,可以靠雕刻討生活,但要藏著幾分技藝,免得太出挑被人盯上。要是有不認(rèn)識的人莫名其妙讓他們幫忙雕刻東西,可千萬不能答應(yīng)。
那孩子追上定是為了讓她幫忙雕刻。可孩子雖是好孩子,她家人是誰,是好是壞還不知道呢。
她可不想惹麻煩。
田歲禾再沒心思在街頭巷尾閑逛了,拉著跟林嬤嬤回府。
不想林嬤嬤因?yàn)榻袢盏氖率茇?zé)罰,也怕鄭夫人怪她多管閑事,田歲禾說:“嬤嬤,咱倆先回吧,待會門進(jìn)的時候您在我身邊遮著點(diǎn),這樣我就不會被夫人說了。”
林嬤嬤也怕鄭氏的抱怨,倆人一道瞞下來。但入夜時,田歲禾才發(fā)覺忘了件要緊事。
今夜那陌生公子要過來。
她紅著臉問林嬤嬤求助,“背上的傷不大,可也禁不起上上下下蹭,直說受傷就暴露了。”
林嬤嬤可是過來人,什么花活兒沒聽說過?她拍拍田歲禾的肩膀,繪聲繪色說:“娘子太保守了,站著、趴著、坐著也行。”
田歲禾睜大了杏眼。
林嬤嬤接下來的話讓她不僅睜大眼,嘴都張大了。
“甚至懸吊,也不是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