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把老城區的天空染成一片橘紅,余暉擠過樓道狹窄的窗戶,在斑駁的墻面上投下長長的光影。
那些泛黃的小廣告層層疊疊,“水電維修”“租房”的字樣被經年的潮氣浸得發皺,邊角卷起,像極了某個可憐的花樣少女這兩年在首都的日子——看著完整,實則早被磋磨得沒了形狀。
楊藝菲攥著那張被手心汗浸濕的地址紙條,指尖幾乎要將紙面戳破。木質樓梯在她腳下發出“吱呀——吱呀——”的呻吟,每踏一步,都有細小的灰塵從梯縫里揚起,混著空氣中若有似無的煤煙味,嗆得她鼻尖發酸。
這不是她熟悉的那個燈火璀璨的首都,沒有影視基地的鎂光燈,沒有高檔寫字樓的玻璃幕墻,只有逼仄的空間和揮之不去的生活窘迫。
“302就是了!”一道沙啞的聲音突然從旁邊的門縫里鉆出來,房東叼著煙,煙蒂上的灰燼簌簌往下掉,
“這姑娘住這兒兩年,天天早出晚歸的,除了去餐館打工就是窩在屋里,你找她有事???”
楊藝菲側過頭,瞥見房東那張被生活磨得麻木的臉,只輕輕點了點頭。房東沒再多問,嘬了口煙,不耐煩地甩上門,“砰”的一聲巨響在樓道里回蕩,驚得墻角的蜘蛛慌忙縮進網里。
楊藝菲深吸一口氣,腳步頓在302的木門前。這扇門的油漆早已脫落,露出里面暗沉的木紋,門把手上還纏著一圈舊麻繩,顯然是為了防止把手松動特意綁的。
她抬手,指尖剛碰到冰涼的門板,又頓了頓——她突然怕了,怕門后真的是她想的那樣,怕自己這幾年的期待,終究還是落了空。
可轉念想起母親臨終前那句“沒能站上舞臺”,她還是咬了咬牙,輕輕叩響了門板:
“您好,請問楊紅在嗎?”
門內靜了幾秒,接著傳來一陣慌亂的響動,像是有什么東西掉在了地上。隨后,門“吱呀”一聲被拉開一條縫,楊紅的臉出現在門縫后——頭發隨意挽在腦后,幾縷碎發貼在額角,額頭上還沾著點未擦凈的油污,身上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藍色工作服,袖口磨破了邊,露出里面同樣舊的秋衣。
看到楊藝菲的瞬間,楊紅的瞳孔猛地縮了縮,手里攥著的針線“啪嗒”一聲掉在地上,滾到了楊藝菲的腳邊。她張了張嘴,聲音發顫,帶著難以置信的慌亂:
“菲、菲菲?你怎么會來這兒?你不是在……”
“我不來,怎么知道你壓根沒去舞蹈學院?”
楊藝菲推開虛掩的門,徑直走進屋里,目光快速掃過這個不足十平米的出租屋——墻角放著一張折疊床,床上鋪著洗得褪色的碎花床單,床頭堆著幾件疊得整齊的舊衣服;
一張掉漆的木桌擺在屋子中央,桌上放著沒洗的快餐盒,里面還剩半碗涼透的米飯,旁邊散落著幾枚硬幣;唯一的窗戶被舊報紙糊了大半,只留下一小片縫隙,勉強透進點夕陽的光。
她的心像被什么東西狠狠揪了一下,語氣瞬間冷了下來,帶著壓抑不住的怒氣:
“我當年費勁心思幫你湊學費,跑遍縣城幫你改報名表,看著你坐上去首都的大巴,以為你終于能去追自己的夢想了。結果呢?你就是這么按‘安排’來的?把我的心血,把你自己的夢想,都扔到哪兒去了?”
楊紅慌忙彎腰去撿地上的針線,指尖因為緊張而微微發抖,好幾次都沒捏住。她把針線攥在手里,指尖無意識地絞著衣角,聲音低得像蚊子哼:
“我……我只是覺得跳舞不適合我,那種拋頭露面的日子,我過不慣。不如找份踏實工作,每個月能掙點錢,也挺好的……”
“踏實工作?”楊藝菲上前一步,聲音陡然提高,眼眶因為生氣而微微發紅,
“在餐館端盤子,每天要洗幾百個碗,要被客人呼來喝去,住這種連窗戶都透不進光的出租屋,這就是你要的踏實?楊紅,你看著我的眼睛說,你真的甘心嗎?”
她伸手,輕輕握住楊紅的肩膀,強迫她抬頭看著自己:
“你忘了在田里跳舞的樣子嗎?忘了你說想站在大舞臺上,讓所有人都看到你的樣子嗎?你明明那么喜歡跳舞,明明那么有天賦,為什么要這么輕易放棄?還有——誰說的你不適合?在我心里,你就是天生該站在舞臺上的人!”
楊紅被她問得啞口無言,眼眶瞬間紅了,豆大的眼淚在眼眶里打轉,卻倔強地不肯掉下來。她別過臉,看向窗外那片狹小的天空,肩膀控制不住地發抖,像是積壓了許久的情緒終于要繃不住了。
“喜歡有什么用?適合有什么用?”她的聲音帶著哽咽,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嚨里擠出來的。
“我只想干干凈凈地活著!首都不是村里,不是靠努力就能站穩的——這里的水太深了,我趟不起,也不想趟!”
楊藝菲看著她這副模樣,心里的怒氣漸漸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陣尖銳的心疼。她注意到楊紅凍得發紅的手指,指關節上還有幾道細小的疤痕,想必是在餐館打工時不小心弄傷的;再看她磨破的袖口,洗得發白的工作服,不難想象這兩年她過得有多難。
她突然想起前世,母親臨終前,曾在枕頭下藏著一雙舊舞鞋。那舞鞋的鞋尖早已磨平,緞面也起了球,可母親還是寶貝得不行,偶爾會拿出來擦一擦,眼神里滿是遺憾。那時候她不懂,現在終于懂了——這雙舞鞋,藏著母親一輩子的夢想,也藏著母親一輩子的委屈。
楊藝菲上前一步,輕輕抱住楊紅,手掌溫柔地拍著她的后背,像小時候母親安慰受了委屈的自己那樣:
“好了,別哭了,我不問了?!?/p>
她能感覺到懷里的人身體一僵,隨后,所有的堅強都土崩瓦解,楊紅趴在她的肩膀上,終于忍不住哭出聲來,眼淚浸濕了她的衣服,帶著滾燙的溫度。
“我去試戲了……”
楊紅的聲音斷斷續續,夾雜著壓抑的哭聲,“就是去年,有個劇組來舞蹈學院選演員,我想著去試試,萬一能有機會呢。結果那個導演,他叫吳炎,他說……他說只要我陪他一晚,就能給我女二號的角色,還說這是圈子里的‘規矩’,想紅就得懂‘變通’。”
“我不答應,我說我只想靠自己的本事,他就生氣了?!?/p>
她的哭聲越來越大,肩膀抖得更厲害了,“后來他就處處刁難我,我去排練室,發現門鎖被換了;我去向專業課老師哭訴,可他們都不敢再給我指導,說怕得罪人。我沒辦法,只能退學……我不想再待在那個地方了,太臟了,我不屑于跟他們同流合污……”
楊藝菲抱著她的手臂猛地收緊,眼神瞬間冷了下來,像結了一層冰。
吳炎——這個名字她太熟悉了。前世在娛樂圈,吳炎的兒子曾是她最大的競爭對手,靠著投機取巧和一些見不得光的手段,確實紅過一陣子,捧出過幾個流量明星。可后來,這個人終究還是自己給自己作沒了。
沒想到,這個人竟然在這么早的時候,就已經用這種骯臟的手段欺負過母親。
她輕輕拍了拍楊紅的背,聲音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
“楊紅,別怕。這個人,以后是個短命鬼,他的好日子長不了?!?/p>
她頓了頓,語氣漸漸軟下來,帶著安撫的溫柔,“以前在村里,是你護著我,幫我擋著羅家人的刁難,幫我偷偷攢錢。現在換我護著你了,有我在,沒人能再逼你做不喜歡的事,沒人能再欺負你。你的夢想,我們重新撿起來,這次我陪你一起,一步一步地走,再也不會讓你一個人受委屈了。”
臺燈昏黃的光映在兩人身上,把她們的影子拉得很長,投在斑駁的墻壁上。楊紅的哭聲漸漸變小,緊緊攥著楊藝菲的衣角,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楊藝菲輕輕摸著她的頭發,動作溫柔又堅定,就像無數次母親安慰失意的自己那樣。她能感覺到懷里的人漸漸放松下來,呼吸也變得平穩了些。
窗外的夕陽漸漸落下,天空被染成了深紫色,幾顆星星悄悄探出頭來。出租屋里很安靜,只有兩人的呼吸聲,還有窗外偶爾傳來的自行車鈴聲。
楊藝菲低頭,在楊紅的耳邊輕聲說:“以后有我呢,再也不會讓你受委屈了?!?/p>
這句話,她說得很輕,卻帶著沉甸甸的承諾。她知道,母親的星途,從這一刻起,才真正要開始了。而她,會一直站在母親身邊,做她最堅實的后盾,幫她避開所有的坑,幫她實現那個遲到了幾十年的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