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賴在天上不肯走,毒辣的陽光透過首都舞蹈學院練功房的落地窗。
楊紅站在練功房門口,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帆布包的背帶——這包原本鮮亮的藍色已經泛白,邊角處甚至能看到露出的棉線。她深吸了一口氣,才推門進去,帆布包里那雙手帕包著的舞鞋,是她此刻唯一的底氣。
那是雙半舊的舞鞋,鞋面的緞面已經有些磨損,鞋頭處還留著她昨晚連夜縫補的針線印。昨晚練完舞回宿舍,她發現鞋頭開了線,怕楊藝菲擔心,沒敢說,就著宿舍走廊那盞昏黃的路燈,一針一線縫到后半夜。指尖被針扎破了好幾個小口子,她只是用嘴吮了吮,又接著縫。
“喲,這不是咱們大名鼎鼎的‘田間舞者’楊紅嗎?怎么踩著點才來啊?是昨晚在田里練舞太累了?”
尖酸刻薄的聲音從鏡前傳來,林嬌嬌蹺著二郎腿坐在長椅上,腳上涂著正紅色的指甲油,晃得人眼暈。她身邊的兩個跟班,一個叫李萌,一個叫張倩,也跟著咯咯地笑,目光像帶著鉤子,刮得楊紅皮膚發疼。
楊紅沒理會她們,低著頭往自己的位置走,想把帆布包放進角落的儲物柜里。可她剛轉身,就感覺包帶被什么東西勾住了,還沒等她反應過來,一股猛地向后的拉力傳來,“嘩啦”一聲巨響,帆布包重重摔在地上,里面的舞鞋、搪瓷水杯和筆記本散落一地。
搪瓷水杯在地上滾了兩圈,杯蓋摔開,里面剩下的半杯水灑在地上,浸濕了筆記本的邊角,墨跡暈開,把她昨晚整理的舞蹈筆記弄得一塌糊涂。
“哎呀,真對不住,”林嬌嬌假惺惺地從長椅上站起來,彎腰去撿地上的舞鞋,手指卻在沒人注意的瞬間,狠狠掐住了舞鞋的橡膠鞋底,指甲用力一劃,一道深褐色的劃痕瞬間出現在鞋底,“手滑了嘛。不過楊紅,這鞋都破成這樣了還穿啊?別待會兒跳舞的時候摔個狗吃屎,丟咱們班的臉就算了,別再丟你那個導演朋友的臉,人家現在可是大名人呢。”
楊紅慌忙跪坐在地上,膝蓋磕在堅硬的地膠上,傳來一陣鈍痛。她搶過舞鞋,指尖摸著那道新鮮的劃痕,心臟像是被誰用針扎了一下,密密麻麻地疼。這雙鞋她平時都舍不得穿,只有上課和重要練習才拿出來,現在卻被林嬌嬌故意弄壞了。
她抬頭看向林嬌嬌,眼眶泛紅,想質問“你為什么要故意弄壞我的鞋”,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她想起上周李萌不小心撞翻了林嬌嬌的水杯,林嬌嬌當著全班同學的面,把一杯冷水潑在李萌臉上,還說“窮人家的孩子就是愚蠢,連個水杯都拿不穩”。
林嬌嬌的爸爸是學院最大的贊助商,院長見了都要禮讓三分,就算她告狀,老師也只會和稀泥,說不定還會反過來勸她“別和同學斤斤計較”。
“都圍在這里干什么?上課了不知道嗎?”
舞蹈老師推門進來,手里拿著教案,看到地上的狼藉,眉頭瞬間皺成了疙瘩,“趕緊收拾好!今天練足尖旋轉,按學號依次展示,誰都別偷懶!注意腳背弧度和重心穩定,要是誰出錯,就多練二十遍!”
同學們紛紛回到自己的位置,楊紅蹲在地上,快速把散落的東西塞進帆布包。她把被劃破的舞鞋藏在身后,用校服外套緊緊蓋住——她不想讓別人看到,更不想讓老師看到。她怕老師覺得她連一雙像樣的舞鞋都沒有,會更不看好她。
練習開始了,同學們按照學號依次上前。輪到林嬌嬌時,她穿著一雙嶄新的進口舞鞋,鞋面上的水鉆在燈光下閃著耀眼的光。她在地板上旋轉、跳躍,動作流暢又優美,李萌和張倩在旁邊不停地喝彩:“嬌嬌姐跳得真好!太厲害了!”“這才是學舞蹈的料嘛,有些人就別湊數了。”
林嬌嬌跳完,特意走到楊紅面前,居高臨下地瞥了她一眼,聲音不大不小,剛好能讓周圍的同學都聽到:“楊紅,待會兒好好看,別到時候連基本動作都做不好,給咱們班拖后腿,我可丟不起這個人。”
楊紅攥緊拳頭,指甲深深嵌進掌心,留下幾道紅痕。終于輪到她了,她抱著被劃破的舞鞋,深吸一口氣,慢慢走上地膠。她脫掉外套,露出膝蓋上還沒消退的舊傷——那是前幾天練跳轉動作時不小心摔的,現在還青一塊紫一塊的。
她坐在地上,小心翼翼地穿上舞鞋,系鞋帶時,指尖因為緊張而微微發抖。她站起身,調整好呼吸,按照老師教的動作,慢慢踮起腳尖。可剛踮到一半,鞋底突然傳來一陣打滑的觸感,像是踩在了冰面上,她整個人不受控制地往前撲去,重重摔在地上。
“砰”的一聲悶響,練功房里瞬間安靜下來,緊接著就是李萌和張倩毫不掩飾的嘲笑:“哈哈哈!這也太菜了吧!連站都站不穩,還來學舞蹈?”“我家樓下的小狗轉圈都比她穩!農村來的就是不行,沒見過世面,連舞鞋都不會挑!”“說不定是故意摔的,想博同情呢,真惡心!”
楊紅趴在地上,膝蓋傳來一陣尖銳的刺痛,像是有無數根針在扎她。她能感覺到有溫熱的液體從傷口滲出來,染紅了白色的舞襪。她想撐著地站起來,可剛一發力,膝蓋就疼得她倒抽冷氣,又跌坐回去。眼淚在眼眶里打轉,她死死咬著嘴唇,不讓眼淚掉下來——她不想在這些人面前示弱,更不想讓她們看笑話。
舞蹈老師快步上前,蹲下來想扶她,看到她膝蓋上的淤青和滲血的傷口,又看到舞鞋鞋底那道明顯的劃痕,眉頭皺得更緊了。她張了張嘴,像是想說什么,可最終只是嘆了口氣,聲音里帶著一絲無奈:“楊紅,你先下去休息吧,下次注意點舞鞋的狀態,別再受傷了。”
楊紅低著頭,沒說話,只是慢慢爬起來,一瘸一拐地走到角落,拿起自己的帆布包和外套。她能感覺到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有同情,有嘲笑,還有像林嬌嬌那樣幸災樂禍的眼神。
她甚至能聽到林嬌嬌和李萌的小聲嘀咕。
“你看她那樣,根本就不是學舞蹈的料,早點退學算了。”
“就是,別在這兒浪費資源,占著名額。”
走到練功房門口時,她無意間聽到舞蹈老師和林嬌嬌的對話——
“老師,你看她那樣,連基本的旋轉都做不好,我看還是讓她別參加月底的匯報演出了,免得丟咱們學院的臉。”林嬌嬌的聲音帶著得意,還有一絲不容置疑的強勢。
舞蹈老師沉默了片刻,才低聲說:“別亂說,楊紅也是有天賦的,只是基礎差了點,多練練就好了。”
“天賦?我看是蠢吧!”林嬌嬌嗤笑一聲,“老師,你可別被她騙了,她就是想靠著那個導演朋友走后門,真以為自己能當舞蹈家啊?”
楊紅的心猛地一沉,腳步頓在原地。她知道老師為難,一邊是她這個沒背景、基礎差的農村學生,但是有導演支楞。一邊是林嬌嬌這個有院長撐腰、家里有錢有勢的富二代,老師兩邊都得罪不起,只能選擇沉默。
三天前,舞蹈老師的辦公室里,陽光透過百葉窗,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楊藝菲穿著一身簡約的米色西裝,坐在老師對面,手里拿著一張《花樣年華》的海報——海報上,楊紅在金黃的麥田里跳舞,陽光灑在她身上,裙擺揚起,像一只掙脫束縛的蝴蝶。
“老師,”楊藝菲的語氣帶著懇求,又不失禮貌,“楊紅她很有天賦,就是小時候沒受過專業訓練,基礎薄弱了點。麻煩您多費心,要是她有跟不上的地方,您多指點兩句,別讓她掉隊。費用方面您不用擔心,不管是她的學費,還是練功房的額外使用費用,我都能解決。”
舞蹈老師看著海報上“楊藝菲導演”的字樣,又想起楊藝菲現在在娛樂圈的名氣——去年她拍的《青春記事》拿了好幾個獎項,現在業內誰不給她幾分面子。老師連忙點頭,臉上堆起笑容:“菲導您放心,我肯定多照顧楊紅,不會讓她受委屈的。要是有人欺負她,我第一時間告訴您。”
楊藝菲特意叮囑:“老師,要是有人找楊紅麻煩,您別硬扛,告訴我,我來處理。楊紅她心思敏感,您多開導開導她。”
楊紅背著帆布包,一瘸一拐地走出練功房。走廊里很安靜,只有她的腳步聲和偶爾傳來的咳嗽聲。墻壁上掛著學院優秀畢業生的照片,照片上的人笑得燦爛,可楊紅卻覺得那些笑容像在嘲諷她——她連基本的動作都做不好,還談什么優秀?
她走到走廊盡頭的拐角處,這里很少有人來,是她之前偶然發現的“秘密基地”。她靠在冰冷的墻壁上,終于忍不住,從帆布包里拿出被劃破的舞鞋。指尖輕輕拂過那道深深的劃痕,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砸在舞鞋上,暈開一小片水漬。
她掀起褲腿,看著膝蓋上的新傷疊著舊傷,青一塊紫一塊的,心里又酸又疼。她想起小時候在村里的麥田里練舞,不管多苦多累,她都沒哭過——夏天頂著烈日練基本功,汗水把衣服濕透,曬得皮膚脫皮;冬天在寒風里練跳轉,手腳凍得通紅,甚至生了凍瘡,她都沒喊過一句疼。
可現在,在這個充滿排擠和冷漠的校園里,她卻忍不住掉眼淚。
她想家,想村里的麥田,想楊藝菲。要是菲菲在就好了,菲菲一定會幫她出頭,會告訴她“別害怕,有我在”。可菲菲現在在忙著拍新戲,她不想讓菲菲擔心,只能自己扛著。
“你沒事吧?”一個溫和的聲音突然從旁邊傳來。
楊紅慌忙擦干眼淚,抬頭一看,是一個穿著白襯衫的男生。他個子很高,戴著一副黑框眼鏡,看起來文質彬彬的,手里拿著一本舞蹈筆記,封面上寫著“田梓辰”三個字——她記得他,是高年級的學長,上次學院的舞蹈展上,他跳的《天鵝湖》片段驚艷了所有人。
田梓辰眼神里滿是關切:“我剛才路過練功房,看到你摔了。我教室里有一瓶跌打損傷藥,是我媽給我備的,消腫很快,教室不遠,我去拿,你要不試試,別讓傷口發炎了。膝蓋要是疼得厲害,就別再練了,休息兩天再去。”
“我……”還沒等楊紅說完,田梓辰就跑向教室去拿藥。
楊紅看著田梓辰的背影,心里一暖,剛想道謝,一道身影突然從旁邊的樓梯口走了出來。
“同學,看你臉色不太好,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男人穿著一身剪裁合體的深灰色西裝,面料一看就價值不菲。他手里端著一杯還冒著熱氣的牛奶,快步走到楊紅面前,將牛奶遞過去,聲音溫和得讓人無法拒絕,“先喝點熱牛奶暖暖身子吧,女孩子體質弱,這天氣雖然熱,可吹了風也容易著涼。”
楊紅愣住了,她不認識這個男人,可男人的眼神卻帶著一種莫名的熟悉感,讓她覺得很安心。她警惕地往后退了一步,搖了搖頭:“謝謝,我不用。”
“別客氣,”男人沒有收回手,目光落在她攥緊的舞鞋上,眼神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心疼,“我剛才路過練功房,看到你摔了。是不是舞鞋不合適?我認識一家專業的舞鞋店,老板是我的朋友,做了三十年的舞鞋,手藝特別好。我可以幫你聯系他,讓他給你做一雙最合腳的舞鞋,按照你的腳型定制,保證不會再出現打滑的情況。”
楊紅看著男人真誠的眼神,又想起自己膝蓋的疼和被劃破的舞鞋,心里的防備漸漸松動。
她接過牛奶,小聲說了句“謝謝”:“我就是不小心摔了一下,沒什么大事,謝謝您的牛奶。”
“沒事就好,”男人笑了笑,露出一口整齊的牙齒,眼角還有淡淡的笑紋,“跳舞哪有不摔跤的?我認識一個芭蕾舞演員,以前練旋轉的時候,摔斷了腿都沒放棄,最后成了首席舞者。慢慢來,別著急,你很有天賦,只要堅持,肯定能跳得很好。”
他頓了頓,又補充道:“我叫覃升,是做房地產的,和你們學院有合作,負責學院新教學樓的建設。要是以后遇到什么困難,比如舞鞋壞了、練功房預約不上,都可以找我幫忙,這是我的名片,只要你打電話給我,我隨時都在。”
站在不遠處的田梓辰看著這一幕,猶豫了片刻,悄悄把手里的跌打藥塞回包里,轉身離開。他以為覃升是學校的領導或者贊助商,不想打擾他們談話,而且他能看出來,楊紅對覃升沒有抵觸,或許覃升能幫到楊紅。他不知道的是,覃升在他轉身時,眼底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冷意,像冰錐一樣,刺向他離開的方向。
楊紅靠在墻上,喝著溫熱的牛奶。牛奶的溫度順著喉嚨滑進胃里,暖了身子,卻暖不了她心里的委屈。她看著手里的牛奶杯,杯子是進口的陶瓷杯,上面印著精致的花紋,和她那個掉了漆的搪瓷水杯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她不知道這個叫覃升的男人為什么會突然幫她,也不知道他說的話是不是真的。但她知道,她不能放棄。為了楊藝菲的期待,為了自己的夢想,就算再難,她也要走下去。
覃升看著楊紅眼底的堅定,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覺的笑容。他沒有多留,轉身離開,走到走廊盡頭時,拿出手機,撥通了一個電話。
“幫我查一下首都舞蹈學院一個叫田梓辰的學生,”他的聲音褪去了剛才的溫和,帶著一絲冷硬,“把他的家庭背景、在學校的表現,還有和楊紅的接觸情況,都查清楚,半小時后給我結果。”
掛了電話,他又撥通了另一個號碼:“給我訂一雙最好的舞鞋,按照楊紅的尺寸做,用最好的緞面和橡膠底,讓師傅親自手工制作,越快越好。做好后直接送到我辦公室,別讓任何人知道。”
掛了電話,覃升看著窗外的天空,眼神深邃得像一口古井。他不會讓任何人欺負楊紅,更不會讓任何人搶走她。楊紅是他的,以前是,現在是,將來也會是。
他拿出錢包,里面夾著一張泛黃的照片——照片上,一個小女孩坐在旋轉木馬上,笑得燦爛,眉眼間和楊藝菲有幾分相似。覃升輕輕撫摸著照片,低聲呢喃:“等著我,很快,我們就能一家團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