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虎山天師府的內室,總是格外安靜。
窗外是流動的云海和隱約的松濤,室內只有檀香細細燃燒的微響,以及茶水注入杯中的輕緩聲音。
張之維放下茶壺,將自己面前的茶杯注滿,熱氣裊裊升起,模糊了他平靜無波的神情。
他并未抬頭,仿佛對著空氣說話。
“什么事,這么急著上山了?”
張云淵坐在他對面,沒有去看那杯熱氣騰騰的茶。
他的坐姿挺拔,目光清亮,與那張看似年輕的容顏有些微的違和感。
他開門見山,沒有任何寒暄。
“當然是為了張楚嵐,還有懷義師兄以命相護的東西。”
張之維終于抬起眼皮,目光透過氤氳的水汽落在張云淵臉上。
他端起茶杯,輕輕吹了吹氣,呷了一口,才緩緩開口。
“那孩子…眼下雖有些麻煩,但若肯徹底隱姓埋名,安安穩穩過完這輩子,未必不是福氣。你非要把她扯進這潭深水里來?”
他的語氣平緩,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審視。
“不是我要扯他進來。”
張云淵的語氣沒有絲毫動搖,平靜中透著冷硬,“是全性的人已經找上門了!他根本沒得選。
躲了十年,還能往哪兒躲?
懷義師兄用命換他一條生路,不是讓他當一輩子見不得光的老鼠。”
“哼,說得輕巧。”
張之維放下茶杯,杯底與托盤輕輕磕碰,發出一聲脆響。
他的聲音沉了下去,帶著幾分重量。
“把他推到明面上,就是把他放在烈火上烤!
龍虎山清凈了這么多年,你這一下,就得把幾十年的陳年舊賬全翻出來!
到時候,麻煩會像潮水一樣涌來,永無寧日!”
“麻煩?”
張云淵的眼神驟然銳利起來,像出鞘的劍鋒。
“懷義師兄死得不明不白,他親孫子東躲西藏十年,朝不保夕,這就不算麻煩了?
躲,就能躲一輩子?師兄,當年的教訓,難道還不夠慘痛嗎?”
“要是當年懷義師兄肯上山來,也不會落得那個下場。”
他身體微微前傾,目光灼灼地盯著張之維。
“八奇技就在那兒!
它們是好是壞,是對是錯,得看落在誰手里,怎么用!
那是懷義師兄拿命換來的東西,憑什么就得永遠藏著掖著,不見天日?
楚嵐那孩子有權利知道這一切的真相,他更有權利自己選擇以后的路!”
張之維沉默了下去。
他那雙看透世情的老眼微微瞇起,手指無意識地輕輕敲打著光滑的紅木桌面,發出規律的嗒嗒聲。
室內一時間只剩下這輕微的敲擊聲和香爐里檀香燃燒的細響。空氣仿佛凝滯了,沉重得能壓垮人的神經。
良久,那敲擊聲停了。
張之維長長地、緩緩地吐出一口氣,仿佛將胸中所有的權衡與顧慮都隨之吐出。
他再次抬眼時,目光已然不同,恢復了天師應有的那種深不見底的沉穩和一旦決定便不容置疑的決斷力。
“行吧。你這倔脾氣,幾十年了,一點沒變,跟師父當年一模一樣。”
他頓了頓,聲音清晰而有力,每一個字都帶著千鈞之力。
“既然要管,那就不能小打小鬧。我就以天師之名,開一場‘羅天大醮’。”
張云淵的眉梢幾不可察地動了一下。
“羅天大醮?”
龍虎山演武。
已經有數十年沒舉辦過了。
最后一次舉辦的時候,張懷義惜敗張之維,由此成就了下山歷練的心魔。
“對。”
張之維頷首,條理分明地說道:
“第一,明明白白地告訴所有人,張楚嵐是我龍虎山正兒八經的弟子,受箓在籍。
誰再動他,就是公然打龍虎山的臉,與我正一道為敵。”
他伸出第二根手指。
“第二,給他一個堂堂正正回山認祖歸宗的理由和舞臺。
名不正則言不順,有了這層身份,他往后想查什么,都有龍虎山站在他身后。”
說到這里,他略微停頓,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深遠的精光,緩緩伸出第三根手指。
“第三…也正好借著這個機會,瞧瞧如今這世道下的年輕一輩,都是些什么成色。
風波既然注定要來,那就讓它來得更分明些。
是騾子是馬,拉出來遛遛就知道了。”
張云淵靜靜地聽完,緊繃的肩線終于微不可察地松弛下來。
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并無褶皺的道袍,對著端坐于前的師兄,鄭重其事地行了一個道禮。
“多謝師兄。”
張之維擺了擺手,示意他不必多禮,重新端起了那杯漸涼的茶,語氣恢復了平時的淡然,但那淡然之下,是仿佛能承載一切的厚重與力量。
“謝什么。
路是你選的,人是你決心要護的。
往后若是出了什么紕漏,捅了什么婁子,可得你自己兜著。”
他呷了一口涼茶,目光投向窗外那永恒翻涌的云海,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絲幾不可察的嘆息。
“我只希望那孩子…別辜負了你今日的這份苦心。”
張云淵也轉過身,與他并肩望向窗外。
云海之下,是萬丈紅塵,是即將被卷入漩渦中心的年輕身影。
他的目光穿透云霧,異常堅定。
“我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