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建駟回到家里。
孩子已經睡了,老婆剛洗完澡,見他灰頭土臉的回來,罵了句:
“又死哪去了!”
王建駟在門外的時候已經拍過身上的灰了,不敢讓媳婦完全看到自己的狼狽樣。
衣服著了灰,再把家里的地板弄臟,媳婦會罵。
他五十二了,身邊還能有個三十九的媳婦跟著,有幾個男人能做到?
他特別知足,知足到有些害怕。
生怕媳婦跑了。
更怕媳婦帶著兒子跑了。
這兩天媳婦心事重重的,昨天突然在他面前抹起了眼淚,哭著說不過了。
他嚇了一跳。
不過了,他怎么辦。五十二了,再想找三十九的媳婦,不好找了。
不過了,兒子怎么辦,他王家的香火怎么辦。
他忙問怎么了,媳婦啐了他一口,說:
“你閨女恨我,花錢找人來訛我,說小虎不是你親生的,要我拆遷款打給她,她就不告訴你小虎的事。王建駟,你閨女騎到我頭上拉屎了,為了得到你的拆遷款,什么事她都干得出來!你跟她說,不用她來作賤我,我自己走,我跟你這幾年,就當我眼瞎了吧!我帶著小虎回我們南州去,我何必非掛在你這棵歪脖子老樹疙瘩上!”
王建駟氣得跳腳,把自己那生了絕癥的女兒罵了個狗血淋頭。
又來哄媳婦:
“她一個要死的人,你別跟她一般見識。小虎是不是我兒子我還能不知道?乖媳婦,你放心,外頭的胡說八道我一概不信,咱一家三口過得幸福就行!”
說著,去摟媳婦。
方蘭推了他一把:
“呸!王建駟,你閨女覺得你的錢給了我,我見著你錢了嗎!你個王老摳,你摸摸自己的良心!房子寫的是你名字,錢存在你的賬戶里,我碰過你的錢嗎!我白讓你睡,白給你生兒子了!”
王建駟打著哈哈,訕笑著。
他年輕的時候荒唐,離了兩次婚。
命好,趕上拆遷,就剩這點家當了。
老男人聰明著呢,知道三十九的媳婦為啥愿意跟著五十二的他。
得把錢和房子看牢了,一點一點從指頭縫里往外漏。
一下子全漏出去,他怕媳婦就留不住了。
所以,他家的錢都在他賬戶上存著,房子都寫他的名字,放出去收租。
至于孩子,他這輩子最大的遺憾就是前邊兩任媳婦都沒給他生出兒子來。
現在這個媳婦肚子爭氣,給他留了后。
他還記得兒子從產房抱出來那天,他眼淚都掉下來了。
老王家有后了,他王建駟,老當益壯,老來得子,無愧祖宗。
娃長三歲,有一次鄰居說,這娃長得也不像爹,也不像媽。
他留了心,經常盯著兒子的臉看,越看越心虛,越心虛越害怕。
越害怕越不敢深究。
又想起當初從甩籽到生,孩子出來的時間的確不對。
當時都以為是早產,現在想想,醫生的表情當時很古怪,皺皺眉,咕噥了一句,也沒多說什么。
算啦算啦!
人生嘛,難得糊涂。
他到了這把年紀,能有個年輕媳婦還有個兒子,夠了。
前幾年農村老表家里生不出兒子,買了一個,還花了八萬呢。
他這個兒子白來的,怎么算都劃算。
他有這么多錢,又有兩套回遷房,大滄馬上撤縣改市,兒子長大后,他會不認老子?
至于媳婦,等再過幾年,女人再老幾歲,她就認命了,還不是得繼續伺候他。
心路一通,天地一寬。
以后誰再說他兒不像他,他就冷著臉罵人家。
他年輕的時候皮相尚可,當了幾十年混蛋,面相也混蛋起來,身上又有刺青。
后來也沒人敢說了。
相安無事這么久,如今這事卻又被提起來,他比方蘭還生氣。
心里把那個患絕癥的女兒罵了個狗血淋頭,怎么不趕緊死呢,還找人來敲詐老子!
那天陸小夏跟方蘭見完面,方蘭一直跟蹤陸小夏到酒店,也就知道了這個“敲詐犯”的住處。
方蘭又告訴王建駟,這才有王建駟跟蹤陸小夏的事。
王建駟原本是想打這個“敲詐犯”一頓,沒想到也沒占到什么便宜。
但話說得夠明白了,敲詐犯應該死心了。
他把自己洗干凈,確保身上沒有老頭味兒,然后討好的給老婆捏捏肩:
“放心,我去警告那個敲詐犯了,她不敢再找你。”
方蘭一丁點好臉色也沒給他:
“你滾開!跟了你五年,你還天天防著我,這日子我過夠了!”
王建駟嘿嘿討好著:
“錢放誰那不都一樣嗎,放我這,你需要用錢我可以給你啊,咱們是夫妻,誰管錢都一樣。”
“行啊王建駟,既然都一樣,那你把錢給我,讓我管!”
“嘿嘿……媳婦,你上班夠累的了,就別操心了……關燈了,睡覺,生氣小心長皺紋。”
每一次,王建駟都是這么無賴的糊弄過去的。
但是今天,方蘭眼里的兇光,也淹沒在黑暗里了。
……
……
“你跟蹤王建駟干什么?”
一見面,陸小夏就問。
彼時她和桑珉坐在酒店頂樓的卡座,她歸還人家MP3,順便找桑珉問清楚。
她的臉略有些蒼白,只是她自己對此并沒有察覺。
酒店是桑家的產業,聽桑琳說,桑珉退伍回來,爺爺讓桑琳帶帶桑珉,上個月剛把酒店業務交給桑珉,讓他練手。
桑珉的目光在她臉上輕輕掃過,因為蒼白,皮膚越發顯得單薄,脖頸處青色的血管紋路隱約可見。
嗓子有些干,桑珉收回目光,喝了口溫水。
“確切的說,我在跟他老婆,順帶的跟蹤了他。”
“???”
桑珉繼續道:
“這事還得謝謝你。那天在兒童醫院,我無意間聽到王建駟的老婆說話。她不是大滄人,口音具體是哪里我也說不清。但她的聲音和口音,我死也忘不了。桑琳跟你說過我家的事嗎?關于我爸。”
陸小夏搖搖頭。
桑家兄弟姐妹之間關系復雜,說多錯多,指不定哪句就給桑琳惹麻煩了,她覺得此刻還是搖頭合適。
況且桑琳只提了一下,她的確什么也不知道。
只知道桑珉的父親死于非命。
“十二年前的事了,我爺爺那時剛剛開始發家。有一回爺爺派我爸去要賬,當時他新買了摩托車,我新鮮,就吵著要坐摩托,跟他一起去。回來的路上遇到了搶劫。那伙人有三個,兩男一女,有槍,我和我爸都中了槍,命大,都沒打中要害……但是……我爸背的包里,裝著要來的賬款,六萬八千元,他不舍得松手,求他們……”
桑珉的聲音變得很輕。
“我那會兒已經不能動了,但我能聽見……其中那個女的扯著我爸的說‘包里有六萬多,這人不松手咋辦,帶刀了沒得!’……另外一個人走過去……去補刀……”
“那時候沒有監控,地段又偏,沒有目擊證人,到現在也沒查出來。”
“那個女人的口音里,把六念成樓,還有她的聲音,有點粗,帶點沙……那天在醫院,我聽到她叫王建駟去付錢,六塊五,聲音和口音一模一樣……”
桑珉把目光收回來,干笑一聲,看向她:
“是不是覺得像在聽故事。”
確實,陸小夏已經呆若木雞了。
怎么也想不到,竟會牽出這么一個案子。
她看著桑珉,他此刻松垮垮的坐著,與平日的挺拔大相徑庭,似乎被抽去了骨頭一樣,周身都籠罩著一種頹然。
她什么也不敢說,這一刻說什么似乎都多余。
沉默良久,才艱難的問出一句:
“那你打算怎么辦?報警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