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后初霽是第三日清晨,街上積雪正在清掃,人們紛紛出門,喧鬧聲漸起。
“你聽說了嗎?泰欽禪師昨兒傍晚到的清涼寺,跟著的弟子抬了三箱經文,據說有兩箱是從西域帶回來的梵文原典!”
“我家那口子今早去市集,見藥鋪王掌柜都備了香燭,說要去求禪師開示呢!”
“傳了好幾天了,終于歸來了!”
“要是再早些時日,之前那蛇災定能被禪師處理解決!”
“如何解決,該不會都被禪師抓來吃掉吧!”
人群中笑聲漸起,泰欽禪師曾躲到后山燒野雞肉吃,還私自到山下集鎮的酒肆喝酒,甚至在佛堂上嘔吐,這些事都不是秘聞。
“吃就吃了,禪師佛法高深,性情豪爽不羈。國主還同禪師一起喝茶,探討佛法禪理呢!”
……
午時,宋瑞從牙行回來進門就喊:“娘,未晞姑娘!市集上都傳瘋了,泰欽禪師不日要在清涼寺開講《圓覺經》,不少外來的布商、糧商,都說要去,說要聽經呢!”
傍晚時,院門外又響起了銀鈴聲,是周薇來了。小姑娘裹著件貂絨斗篷,斗篷領口的白貂毛沾著雪,襯得她小臉通紅,像個熟透的蘋果。
“未晞姐姐!”她湊到銅爐邊暖手,指尖凍得發紅,眼睛卻亮得很,“宮里都動了!大姐姐這幾日身子好些了,國主說要陪她散心,已定了后日鑾駕親赴清涼寺聽經,這可是天大的盛事!”
她頓了頓,踮起腳湊到白未晞耳邊,雀躍道:“未晞姐姐,你要不要去?咱們去看看禪師講經,看看宮里的鑾駕,好不好?”
宮廷鑾駕、君王國后、高僧講經,這些詞匯像一幅幅重彩畫,疊在一起,是人間權力與精神信仰最盛大的交匯。
她忽然想起鐘山定林寺遺址的青霖,想起那條蜷在石縫里、渴望香火的青蛇。此刻可能正縮在某個冰冷的洞穴里,聽著山風打在石上。
“去看看。”她輕聲說,指尖無意識地蹭過銅爐的邊緣。
三日后的清涼寺,冬日的晴天很是高遠,晨光灑在朱紅的山門上,把“清涼寺”三個大字照得發亮。山門內外沿路的積雪已被清掃。堆在兩側的雪堆上插著松枝,松針上掛著霜花。
寺前的空場擠得滿滿當當,好奇的百姓踮著腳往寺里望,孩子們騎在大人肩上,手里舉著糖人。禁軍衛士手持戟槊,肅立在山道兩側,把中間的路清得寬闊。
鐘磬聲是從寺內飄出來的,第一聲“當”落下時,場中的喧嘩瞬間靜了,接著是梵唄輕唱,僧人們的聲音混在一起,裹著檀香的氤氳,一點點漫過空場。
白未晞與周薇被知客僧引著走到講經臺側前方的蒲團處,那里已經有不少高官家女眷等候。
從這里能清晰望見前方的法座:法座鋪著明黃錦緞,錦緞上繡著纏枝蓮紋,蓮心綴著珍珠。法座前方,用青布帷幔隔出一方小天地,擺著兩排鋪了絨墊的蒲團,角落里放著個小銅爐,爐里燃著沉香,煙絲細細的,繞著帷幔往上飄。
人群忽然起了一陣細微的騷動,鑾駕來了。龍旌鳳翣在前,金瓜玉斧緊隨其后,明黃的傘蓋下,李煜身著常服,錦緞面的袍子繡著暗紋龍,腳步輕緩,眉宇間帶著文人特有的敏感,眼角眉梢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憂郁。
他身側的周娥皇裹著件狐裘,狐毛蓬松得像團雪,臉色略顯蒼白,病容卻掩不住國色,行走時需宮女輕輕扶著手臂,偶爾抬手掩唇輕咳。帕子是藕荷色的,上面繡著極小的蘭草。
兩人走到最前排的蒲團旁,李煜先扶著周娥皇坐下,自己才緩緩落座,動作里帶著妥帖的溫柔。
泰欽禪師是這時緩步登座的。他身著半舊的灰色海青,衣擺處甚至能看到幾處細密的針腳,顯然是補過的。他目光卻澄澈平和,掃過全場時,沒有迫人的威勢,卻讓空氣都似沉了下來。
他沒說多余的話,只是雙手合十,指尖輕抵眉心,待場中徹底靜了,才緩緩開口,每個字都帶著溫厚的力量:“今日講《圓覺經》,從‘如是我聞’始,聊一聊‘圓覺妙心,本然成佛’。”
周薇聽得專注,手指無意識地捻著蒲團上的絨線,聽到“一切眾生,皆有圓覺妙心”時,悄悄轉頭看白未晞,眼里帶著“原來是這樣”的亮。
白未晞靜坐著,指尖落在銅爐的邊緣,爐壁的暖透過指尖傳來。她聽著禪師講“幻”與“真”,講“知幻即離,不作方便”。
她看見李煜聽得極投入,身體微微前傾,手指無意識地捻著袖口的紋樣,目光落在禪師身上,像在尋找什么答案。周娥皇也凝神靜聽,蒼白的臉上漸漸泛起一絲潮紅,咳得少了,偶爾與李煜交換一個眼神,那眼神里沒有皇室的威儀,只有尋常夫妻的默契,挨著近近的。
泰欽禪師講到“幻花雖滅,空性不壞”時,目光似乎不經意地掃過這邊,落在白未晞身上。不過一瞬,卻像看透了她這具不朽之軀里的沉寂,看透了她與這人間的格格不入。
那目光里沒有驚訝,沒有審視,只有一種深沉的明了,帶著一絲淺笑。
“……譬如眼光,曉了前境,其光圓滿,得無憎愛。何以故?光體無二,無憎愛故。”禪師的聲音平穩地傳來,落在雪后的空氣里。
白未晞的指尖輕輕動了一下,她想起青霖渴望的香火,想起李煜眉宇間的憂郁,想起周娥皇帕上的蘭草。這些都是“幻”吧?雪會融,炭會滅,香火會散,憂郁會深,病體會弱,可這些“幻”里,又藏著怎樣的“真”?
法會結束時,日頭已西斜。鐘磬聲再次響起,梵唄輕唱著送眾人離去。李煜扶著周娥皇起身,腳步依舊輕緩,路過兩側時周娥皇的目光不經意地掃過白未晞,微微頓了頓,隨即頷首,是極淡的致意,像認出了周薇身邊的人。鑾駕的明黃傘蓋漸漸遠去,留下滿寺的檀香與余音,繞著朱紅的山門,繞著積雪的石階,久久不散。
回程的馬車里,周薇還在絮絮說著:“禪師講得真好,我好像懂了點,又好像沒懂……”她湊到車窗邊,看著外面后退的雪景,“未晞姐姐,你聽懂了嗎?”
白未晞搖頭,她聽著馬車碾過積雪的“咯吱”聲,周圍行走百姓的談笑聲。
馬車漸漸近了鴿子橋,小院的輪廓在暮色里慢慢清晰。檐下掛著的燈籠亮了,昏黃的光落在地上,暈開一小圈暖。
白未晞推開車門,冷風迎面撲來,她想起泰欽禪師最后說的“離幻即覺,亦無漸次”,忽然覺得有思明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