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的青溪村,空氣里浮著草木的清氣,混著泥土的腥甜,吸一口都覺得肺腑間沁涼。柳月娘端著針線盒子和疊好的衣服,走進西屋時,白未晞正坐在窗邊看溪水。檐角的水珠串成線,一滴接一滴砸在青石上,濺起細碎的水花。
“未晞,來試試這個。” 柳月娘把針線盒放在窗邊的矮凳上,打開懷里疊得方方正正的衣裳。里衣是件月白色的細棉布,漿洗得很軟。領口繡著圈極淡的纏枝紋,針腳細得幾乎要看不見。外面罩著件淺棕色的麻衣,那是麻線原本的顏色,樸素得像山間的泥土,卻干凈利落。
“前幾日看你總穿那件青布裙,洗得都發灰了,也沒見你有行李,就給你做了件新的。” 柳月娘笑著把里衣遞過去,“鹿鳴從山外換了些好棉布,說是鎮上大戶人家才用的,我裁了件貼身的,外面配件麻衣,山里穿正好,耐臟,還擋風。”
白未晞接過衣裳,指尖觸到細棉布的瞬間,心里忽然泛起一陣異樣。不是絲綢的滑溜,也不是粗麻布的扎人,是種恰到好處的軟。她低頭聞了聞,布面上有淡淡的皂角香,混著陽光的味道。
“我幫你看看尺寸。” 柳月娘見她愣著,便拉她到屋中央,比劃著衣襟,手指在她肩窩處捏了捏,“果然合身,我就估摸著你的骨架子裁的,肩膀這里收了半寸,太寬了晃蕩。袖口留了些余地,山里風大,能把手腕遮住,免得凍著。” 她說話時,鬢角的碎發垂下來,掃過臉頰,帶著點剛梳過的木梳香氣。
白未晞依言換上。里衣貼在皮膚上,像第二層肌膚般服帖,連領口的纏枝紋都正好落在鎖骨邊,不高不低;外面的麻衣罩上,長短肥瘦竟分毫不差,抬手時胳膊肘處也不緊繃。
“正好!” 柳月娘拍了拍手,眼里帶著幾分得意,“我就說憑我的眼力,差不了。以前給我爹做衣裳,閉著眼都能裁得正好。”
白未晞走到銅鏡前。鏡是面磨得有些模糊的銅鏡,照不出太清晰的輪廓,卻能看見個穿著素衣的身影,站在窗前,背后是流淌的溪水,竟有種說不出的安寧。她抬手摸了摸領口的纏枝紋,指尖劃過細密的針腳,心里那點異樣又冒了上來。
“月娘,這衣裳……” 她停頓了一下,手指在衣角打了個結,“我沒有錢。”
她的那一貫錢早在汴梁花光了。
“噗!” 柳月娘笑出聲,用手里的頂針敲了敲她的胳膊,“說什么傻話呢!送給你的,你喜歡就好。” 她看出了白未晞的局促,擺了擺手,拿起針線盒打開,里面的線軸整齊地排著,“多大點事。村里的姑娘們,誰不是你幫我做件褂子,我幫你縫條褲子?去年云雀娘還給我納了雙鞋底呢。” 她收拾著剪裁剩下的碎布,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眼睛亮了亮,“對了,你要不要試試做針線?閑時縫縫補補,也打發個時間,比坐著發呆強。”
“我很喜歡。” 白未晞很認真的表明了對衣服的喜愛隨即目光落在柳月娘手里的針線上。針尖閃著微光,線軸上繞著線,是剛才縫麻衣剩下的。她心里生出些好奇 —— 那些細密的針腳,是怎么從這小小的針尖里跑出來的?
柳月娘搬來個小竹凳,讓她坐在桌邊,又拿出塊素布和針線筐:“先學穿針吧,不難。” 她捏著線頭在舌尖抿了抿,捻出個尖尖的頭,往針眼里一穿,動作利落,“你試試。”
白未晞拿起針和線。針很細,針眼很小。線是粗麻線,剛被柳月娘捻過,露出點毛茸茸的頭。她捏著線頭往針眼里送,可線總像長了腳似的,歪歪扭扭地避開針眼,要么偏左,要么偏右,就是不肯鉆進去。她甚至覺得,那針眼在故意躲著她。
“別急,手穩點。” 柳月娘在一旁指點,聲音放得軟軟的,“眼睛盯著針眼,線頭對準了…… 對,就差一點點。”
白未晞依言調整姿勢,她平日里揮拳能打碎青石,徒手能扛起松木,此刻捏著根細針,竟比扛著巨石還費力。好不容易把線頭湊到針眼邊,手指一哆嗦,線又歪了,像條調皮的小蛇。
白未晞沒說話,只是重新拿起針線,繼續嘗試。這次她看得更準,線頭剛要鉆進針眼,手指卻沒控制好力度,針尖 “啪” 地扎在指腹上。
柳月娘下意識地 “呀” 了一聲,忙湊過來看:“扎著了?快讓我看看……” 她伸手就要去掰白未晞的手指,眼里滿是關切。
白未晞自己也愣了愣,低頭看指腹,那里光潔依舊,別說血珠,連個紅印子都沒有,仿佛剛才那一下只是錯覺。她搖搖頭,把手指伸給柳月娘看:“沒事。”
柳月娘的目光在她指腹上停留了半晌,臉色瞬間變了。眼神里先是閃過震驚,像被雷劈了似的,隨即涌上不安,眉頭緊緊皺起,各種光怪陸離的念頭在她腦海里翻騰 —— 山里老人說過的精怪不怕疼,仙人的身子是金石做的,一時間全冒了出來。她張了張嘴,想說什么,卻又猛地閉上,慌亂地移開目光,伸手去收拾針線筐,指尖都有些發顫,碰倒了線軸,滾得滿地都是。
白未晞完全沒注意到柳月娘的異樣,還在跟針眼較勁。她不信自己連根針都制服不了,可越是著急,越不成。不僅沒穿上線,反而又扎了幾次手,每次都像扎在石頭上,毫無反應。她甚至覺得那針尖碰著皮膚時,還有點癢。
柳月娘深吸一口氣,在撿線軸的時候強迫自己鎮定下來。她看著未晞專注又笨拙的樣子,睫毛低垂著,像只認真啄米的鳥,心里忽然軟了 —— 管她是什么呢,這姑娘沒害過人,還幫村里搬過木頭、扶過青竹,總不是壞人。她一把將針線從白未晞手里接過來,臉上努力擠出笑容,語氣卻帶著點刻意的輕松:“算了算了,這針線活看著簡單,其實講究巧勁,不是誰都能做的。”
她把針線筐推到一邊,拿起剛才剪裁剩下的碎布:“看來你更適合干力氣活,哪能做這些細巧事?以后別費這勁了,真有衣裳要補,拿來給我就是。” 她說著,拿起針線飛快地穿好,低頭縫起布片,可手指依舊有些不聽使喚,針扎錯了好幾個地方,線腳歪歪扭扭的。
夕陽西下時,白未晞穿著新衣裳坐在溪邊。晚風拂過麻衣的下擺,微微揚起。石生打獵回來,路過時看了她一眼,腳步頓了頓,難得多說了句:“這衣裳…… 挺好看,月娘做的。”
白未晞抬頭看他,他的側臉在夕陽下顯得輪廓分明,下頜線繃得緊緊的,沒什么多余的表情,卻比往日溫和些。
石生見白未晞沒回應,倒也沒在意,轉身往村里走去,背簍里的野兔撲騰了兩下,打破了短暫的沉默。
白未晞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指尖還殘留著麻衣的糙感。她不知道,柳月娘此刻正站在屋門口望著她,眼里滿是復雜的情緒,有疑惑,有害怕,卻也有不忍。她手里緊緊攥著那塊素布,直到指節發白,才輕輕嘆了口氣,轉身去灶房燒火去了。
遠處的炊煙又升起來了,混著飯菜的香,在暮色里漫散開,把整個村子都裹在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