顯德五年的春末夏初,崤山腳下的青溪村,已是一派截然不同的興旺景象。
五年光陰,足以讓一棵幼苗扎深根系,抽枝展葉。當年的廢墟之上,如今屋舍儼然,錯落有致。新起的土坯房或磚瓦房比鄰而居,家家戶戶都有寬敞的院落,圍著結實的籬笆,里面種著時令菜蔬,跑著啄食的雞鴨,偶爾還能聽到豬仔哼哼。村中道路平整,孩童嬉戲打鬧的笑聲清脆地回蕩著,再也尋不到一絲昔日的荒涼與死寂。
后山“小槐店眾鄉鄰之墓”的石碑前,常年擺放著新鮮的野花和干凈的供品,青溪村的人從未忘記最初的承諾。
最大的變化,還是人。
八歲的安盈已是村里的小小孩子王,性子不像爹的沉靜,也不似娘的溫婉,倒像只精力過剩的小鹿,整日帶著一幫年紀相仿的娃娃漫山遍野地跑,梳著兩個小鬏鬏,臉蛋曬得紅撲撲,眼睛亮得驚人。她最黏的不是爹娘,反而是那個總是安靜待著的“未晞姨”,有什么新奇玩意,總要第一個拿去給她看。
石生和月娘的變化則寫在了臉上。石生肩膀更厚實了,眉宇間多了份當家人的沉穩。柳月娘眼角添了幾道細密的紋路,那是常年操持家務、養育兒女留下的痕跡,卻也更顯溫潤。
她懷里抱著一個,腳邊還跌跌撞撞跟著一個——竟是一對剛滿兩歲的龍鳳胎,小子虎頭虎腦,丫頭玉雪可愛,是石生半夜摸黑去敲開張仲遠和陳婆婆的門,驚險萬分接生下來的。日子忙碌而喧鬧,卻也充滿了踏實的煙火氣。
老村長林茂是真的老了,背也開始佝僂。但精神頭卻好,看著村子如今的光景,眼里總是含著笑。他的兒子兒媳期間回來過幾次(之前搬遷的時候在山里老屋里留了信兒),每次都會住上一段時日,干干農活,幫著調理村民的身體,也為村子靜靜驅散一些不易察覺的殘余穢氣。
狗子也成了親,媳婦是鄰村一個好姑娘,如今肚子也微微隆起了。林青竹,那個踏實能干的姑娘,前年招了個憨厚肯干的上門女婿,小兩口弄了個豆腐坊,經營得紅紅火火,如今娃娃都會滿地爬了。
杜云雀,三年前嫁到了十里外的李家溝,聽說已是兩個孩子的母親,偶爾回娘家,言談舉止已是十足的當家媳婦模樣,只是眉眼間還依稀可見當年的靈動。
村里的年輕一代基本都已成家立業,新生兒的啼哭此起彼伏,賦予了青溪村源源不斷的活力。山里那片參地,在村民之前的精心照料和小人參精的默默守護下,長勢極好,現在已經不需要人類干預了,小人參精每年會送一些自己的須子到村里。大家的日子,是真的越過越紅火了。
然而,在這片欣欣向榮之中,有一份難以言說的靜謐,屬于白未晞。
她還是那身不變的麻衣,容顏依舊停留在十七歲的模樣,清冷,蒼白,與周圍逐漸衰老、變化的人們格格不入。青溪村的老人們早已心照不宣地接受了她的不同,那份敬畏深藏心底,化為一種默默的維護。但在那些新嫁進來的媳婦、來往走動的親戚、乃至漸漸長大的孩子們眼中,這位“未晞姑娘”就顯得過于奇特了。
“娘,為什么未晞姨姨從來不老?”有孩子天真地問。
“噓!別瞎說!”母親連忙捂住孩子的嘴,眼神閃爍。
“石家嫂子,你們村那個白姑娘,真是奇了,我幾年前來她是這模樣,如今來她還是這模樣,一點沒變!莫非是山里成了精的狐仙?”有走親戚的婦人私下好奇打聽。
柳月娘只能含糊地笑笑:“未晞妹子……身子骨與常人不同,顯年輕。”
閑言碎語如同初春的溪水,悄無聲息地浸潤開來。雖無惡意,卻帶著探究、好奇,甚至一絲不易察覺的排斥。白未晞五感遠超常人,這些低語和目光,她都能清晰地捕捉到。
她依舊會在樂盈沖過來時彎腰將她抱起,依舊會在柳月娘忙不過來時幫忙看著那對雙胞胎,依舊會在需要大力氣時沉默地出手。但村民們對她,除了感激和敬畏,似乎又多了一層小心翼翼的距離感。
他們過著鮮活的、不斷向前的人生,結婚、生子、衰老,而她,像一個被時光遺忘的看客,靜止在他們的軌跡之外。
這種“不同”帶來的隔閡,隨著時間流逝,愈發明顯。
一天傍晚,夕陽給村莊鍍上一層暖金。白未晞站在溪邊,看著水中自己毫無變化的倒影。水里還有另一個倒影,是石安盈拿著個野花編的花環,蹦蹦跳跳地跑過來。
“未晞姨!給你戴!”小姑娘踮起腳,努力想把花環套在她頭上。
白未晞微微低頭配合。安盈看著她,忽然眨著大眼睛,奶聲奶氣地問:“未晞姨,你會一直這樣嗎?永遠這么好看,不會像村長阿公一樣頭發白掉嗎?”
孩童無心的問話,卻像一顆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她心中漾開極細微的漣漪。
她抬眼,望向村莊。石生正扛著鋤頭從田埂上走來,腳步依舊沉穩,卻已帶上了些許歲月的重量。月娘在院里呼喚著雙胞胎吃飯,聲音溫柔,卻掩不住一絲疲憊。老村長林茂坐在屋檐下的馬扎上,瞇著眼看著夕陽。
他們都在時間里。
而她,不在。
一種極其陌生的、類似于“去意”的念頭,在她那沉寂已久的心湖中悄然萌生。并非因為厭煩,也非因為恐懼,只是一種自然而然的感知:她停留得太久了,久到開始與周圍流動的一切產生齟齬。她的存在,或許本身正在成為一種不便,一種需要村民們費力去解釋和掩飾的異常。
或許,是時候離開了。
她轉身,抱著安盈,慢慢走回那片炊煙裊裊、充滿了衰老與新生、與她息息相關卻又漸行漸遠的溫暖煙火之中。她的目光掠過每一張熟悉的面孔,仿佛在進行一場無聲的告別預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