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蒙蒙亮,青石縣的街道上已有了零星動靜。挑著擔子的菜農踩著露水往市集趕,巡夜的兵丁打著哈欠換崗,唯有縣衙后院的草料場,油燈徹夜未熄,直到晨光透過破舊的窗欞灑進草屋,才被林越吹滅。
他眼下帶著淡淡的青黑,卻毫無倦意,指尖捏著那小半塊墨色綢緞,目光落在紙包里的幾根纖維上。昨夜與趙猛分開后,他又對著這些“證物”琢磨了大半宿,將現代刑偵中關于微量物證的理論在腦海里過了一遍又一遍——纖維的轉移規律、附著時間、磨損程度,每一個細節都可能成為推翻“意外溺亡”結論的關鍵。
“林哥,都準備好了。”趙猛的聲音在門外響起,帶著幾分雀躍。他手里提著個布袋子,里面裝著林越囑咐的草木灰和細沙,還有一把用來丈量尺寸的竹尺,是他從自家婆娘做針線活的籃子里翻出來的。
林越起身開門,晨光瞬間涌了進來,讓他下意識地瞇了瞇眼。“走,先去河邊。”他將證物小心收進懷里,順手拿起墻上掛著的鐵尺——這是捕快的制式裝備,一尺多長,沉甸甸的,既是身份象征,也能在必要時當武器用。
兩人沒走正門,從縣衙后墻的狗洞鉆了出去。趙猛對此輕車熟路,一邊帶路一邊絮叨:“周縣尉今早退朝后就去了張記酒樓,說是要陪張掌柜的喝茶,估摸著一上午都不會回縣衙,正好給咱們騰了功夫。”
林越“嗯”了一聲,腳步沒停。周昌的動向早在他預料之中,張萬貫這種人物,絕不會坐視自己的管家被懷疑,必然會用金錢或利益穩住縣尉,給自己這邊制造阻力。這反而更堅定了他查下去的決心——越是想掩蓋的,往往越是接近真相。
胭脂河下游的淺灘離縣城不遠,半柱香的功夫就到了。河邊的蘆葦被晨露打濕,沉甸甸地低著頭,空氣里彌漫著水汽和泥土的腥氣。三天前發現王二柱尸體的地方,還能看到幾個雜亂的腳印,是周昌帶著人來“勘查”時留下的,除此之外,再無任何標記。
“這幫廢物。”趙猛忍不住啐了一口,“連個警戒都不設,多少痕跡都被踩沒了。”
林越沒說話,蹲下身仔細觀察地面。河灘的泥土混合著細沙,不算太硬,確實容易留下印記,但連日來的風吹日曬,加上后來者的破壞,大部分痕跡都已模糊不清。他從趙猛手里接過布袋子,倒出一些草木灰,小心翼翼地撒在尸體發現處周圍的地面上。
草木灰很輕,落在凹凸不平的泥地上,自動填充了那些細微的凹陷。林越屏住呼吸,用手指輕輕拂去表面多余的灰粉,很快,幾個淺淡的輪廓顯現出來——不是腳印,而是一道斷斷續續的拖痕,寬約兩尺,邊緣不規則,像是有重物在地上被拖拽過。
“趙哥,你看這個。”林越示意趙猛過來,“從方向看,是從蘆葦叢里拖到水邊的,長度大概三丈。”他用竹尺量了量,“拖痕的深度不均勻,說明拖拽的人力量忽大忽小,或者……被拖的人中間還有掙扎。”
趙猛湊近一看,倒吸一口涼氣:“這……這要是意外溺亡,哪來的拖痕?”
“所以,這不是意外。”林越眼神銳利,“王二柱是被人從蘆葦叢里拖到河邊的,他在掙扎,甚至可能……在被拖到水邊之前就已經死了,只是兇手為了偽裝成溺亡,才把他扔進河里。”
他又往蘆葦叢深處撒了些草木灰,果然,在一片相對隱蔽的空地邊緣,發現了幾個被踩扁的草窩,旁邊還有半個模糊的鞋印。鞋印不大,看紋路像是布鞋,但邊緣有磨損,似乎是經常在粗糙地面行走的人留下的。
“可惜被破壞得太嚴重了,看不清具體紋路。”林越有些可惜,但也不算全無收獲。他站起身,目光掃過蘆葦叢:“兇手選擇在這里動手,一是偏僻,二是方便偽裝成意外,說明他對這一帶很熟悉。”
趙猛接口道:“劉忠在縣城待了十幾年,別說胭脂河了,就是城外的亂葬崗都門兒清。”
“去張府附近看看。”林越拍了拍手上的灰,“我們需要確認,劉忠最近是否來過這里。”
兩人沿著河邊往縣城方向走,快到城門口時,林越突然停在一棵老柳樹下。樹干上有幾道新鮮的劃痕,像是被什么堅硬的東西蹭過,劃痕里還嵌著一點墨色的絲線,與他手里的綢緞碎片顏色一致。
“找到了。”林越眼睛一亮,用鐵尺小心翼翼地將那點絲線挑了出來,“這應該是拖拽時,王二柱掙扎著抓過樹干,把兇手衣服上的絲線刮了下來。”
證據鏈又多了一環,但林越知道,這些還不夠。在沒有DNA鑒定、沒有監控錄像的時代,光憑幾根纖維和幾道劃痕,根本無法讓周昌這種老油條信服,更別說定劉忠的罪了。他需要更直接、更讓人心服口服的證據。
“趙哥,你認識縣城里最老的綢緞鋪掌柜嗎?”林越問道。
“認識,西街的‘錦繡閣’,老掌柜姓蘇,做了一輩子綢緞生意,眼睛毒得很,什么料子一看就知道。”趙猛點頭道。
“好,我們去會會他。”
錦繡閣開在西街最繁華的地段,門臉不大,卻收拾得干凈雅致。老掌柜蘇老頭正戴著老花鏡,在柜臺后整理一匹蜀錦,見林越和趙猛進來,抬頭看了一眼,慢悠悠地問道:“兩位官爺,想買點什么?小店的綢緞都是上等貨,送人情、做衣裳都合適。”
林越沒繞彎子,從懷里掏出那小半塊墨色綢緞:“蘇掌柜,麻煩您看看,這料子是什么來頭?”
蘇老頭放下手里的活計,接過綢緞湊到眼前,又用手指捻了捻,眉頭微微皺起:“這是墨蠶絲,西域來的料子,堅韌耐穿,顏色越洗越亮,就是價格貴,一尺要半兩銀子,尋常人家可穿不起。”
“咱們青石縣,有誰家賣這種墨蠶絲?”林越追問。
蘇老頭想了想,道:“也就張萬貫的‘萬順號’有賣。去年他從西域進了一批,說是走的私貨,價格比官商便宜三成,搶了不少生意。我這小店,可進不起這種料子。”
“那您看,這料子做的衣服,在咱們縣城多不多?”
“不多。”蘇老頭搖了搖頭,“一來貴,二來墨色太沉,年輕人不愛穿。我記得……也就張萬貫府上的幾個人穿過,尤其是他那個管家劉忠,前陣子總穿著件墨蠶絲的褂子,在大街上晃悠,生怕別人不知道他是張府的人。”
說到這里,蘇老頭壓低了聲音:“兩位官爺問這個做什么?莫非……跟王二柱的案子有關?”他在縣城待了一輩子,消息靈通得很,王二柱溺亡的事早已傳開,只是沒人敢往張府身上想。
林越沒回答,又問道:“蘇掌柜,您再看看這個。”他將紙包里的纖維遞了過去,“這些纖維,是不是跟這墨蠶絲一致?”
蘇老頭瞇著眼看了半天,又用指甲刮了一點纖維捻了捻,肯定地說:“錯不了,就是墨蠶絲。而且你看這纖維的斷口,是被硬生生扯下來的,不是自然磨損,像是……被人抓下來的。”
“多謝蘇掌柜。”林越將東西收好,拱手道,“今日之事,還請掌柜的保密。”
“好說,好說。”蘇老頭點頭,看著兩人離開的背影,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
從錦繡閣出來,趙猛興奮得滿臉通紅:“林哥,這證據夠硬了吧!蘇老頭的話,在縣城里可是金字招牌,誰都信他!”
林越卻沒那么樂觀:“還不夠。周昌要想耍賴,大可以說劉忠的衣服被王二柱蹭過,或者這纖維是別處來的,未必就是兇案現場留下的。我們需要讓他找不到任何借口。”
“那……那咋辦?”趙猛的興奮勁一下子泄了大半。
“去見周昌。”林越道,“他不是想壓下這案子嗎?我們就把證據擺到他面前,看他怎么說。”
縣衙的縣尉公房里,周昌正蹺著二郎腿,手里把玩著一串蜜蠟珠子,臉上帶著幾分不耐煩。他剛從張萬貫那里回來,張老板塞給他的那錠五十兩的銀子還沉甸甸地揣在懷里,可一想到林越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他就覺得晦氣。
“縣尉大人,林越和趙猛求見。”門口傳來衙役的通報。
“讓他們滾!”周昌沒好氣地吼道,“本尉忙著呢,沒功夫搭理他們!”
“大人,他們說……有王二柱案的新發現,必須當面稟報。”
周昌眉頭一挑,心里暗罵一聲“不知死活”,但轉念一想,與其讓這兩個小子在外面瞎折騰,不如當面把他們壓下去,省得夜長夢多。“讓他們進來。”
林越和趙猛走進公房,周昌連眼皮都沒抬,端起茶杯慢條斯理地喝著:“什么事?要是拿不出正經東西,休怪本尉軍法處置!”
林越沒理會他的威脅,徑直將那小半塊綢緞、裝著纖維的紙包,還有從柳樹上刮下來的絲線,一一放在桌上:“大人,這些是從王二柱案發現場找到的證物。”
他指著綢緞:“這是張府管家劉忠的褂子碎片,蘇掌柜已確認是西域墨蠶絲,全縣只有張府有售。”
又指向纖維:“這些是從王二柱指甲縫里發現的,與墨蠶絲完全一致,斷口顯示是被強行扯下的,說明王二柱死前曾用力抓過穿這種料子的人。”
最后拿起那點絲線:“這是在河邊柳樹上找到的,同樣是墨蠶絲,位置就在拖拽痕跡旁邊,應該是兇手拖拽王二柱時被刮下來的。”
“綜合這些證據,屬下認為,王二柱并非意外溺亡,而是被人謀殺,張府管家劉忠有重大嫌疑,請大人下令拘押劉忠,重新審理此案!”
林越的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擲地有聲。趙猛站在他身后,緊張得手心冒汗,卻還是挺直了腰板。
周昌終于放下茶杯,抬眼看向林越,眼神陰鷙:“林越,你倒是好大的膽子。就憑這幾根破線、一塊破布,就想誣陷張府的人?”
他拿起那半塊綢緞,隨手扔在地上,用腳碾了碾:“墨蠶絲怎么了?王二柱前陣子去萬順號鬧事,說不定就是那時候蹭到的!柳樹上的絲線?誰知道是哪年哪月掛上去的!”
“你這是故意找茬,想攀誣良善,是不是覺得剛從草料場出來,本尉就治不了你了?”周昌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來,“我告訴你,王二柱溺亡案早已定論,再敢胡言亂語,本尉定你個擾亂公務之罪,讓你再回草料場待上半年!”
林越看著被踩在腳下的綢緞碎片,眉頭緊鎖,卻沒有動怒。他早料到周昌會是這個反應,權力與利益的勾結,在哪個世界都一樣。
“大人,”他緩緩開口,聲音平靜卻帶著一股韌勁,“證據不會說謊。如果大人不愿審理,那屬下只能將這些證據呈交縣令大人,請他定奪。”
“你敢!”周昌臉色一變,縣令李嵩雖不管具體刑案,但為人清正,若是被他知道自己可能包庇兇手,必然會徹查,到時候別說張萬貫給的銀子,恐怕自己這縣尉的位子都保不住。
他死死盯著林越,像是要吃人一樣:“好,好得很!林越,你有種!”他喘了口氣,強壓下怒火,“此事容后再議,沒有本尉的命令,不許你再查下去,否則……后果自負!”
說完,他一甩袖子,轉身進了內室,再也不理會兩人。
林越彎腰撿起地上的綢緞碎片,小心擦去上面的塵土,重新收好。他知道,周昌這是在拖延時間,也是在警告自己。但他不會停手,從穿上這身捕快服開始,從決定查清王二柱死因開始,他就沒打算回頭。
“林哥……”趙猛看著周昌決絕的背影,有些發怵。
“走。”林越拍了拍他的肩膀,“去見縣令大人。”
陽光透過公房的窗戶照進來,落在林越緊握鐵尺的手上,那只手很穩,沒有絲毫顫抖。他知道,接下來要面對的,將是比周昌更難對付的阻力,但他的腳步,卻比任何時候都要堅定。
纖維會說話,痕跡會作證,而他,將是那個傾聽者,那個讓真相大白于天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