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縣尉公房出來時,日頭已過正午。夏末的陽光依舊毒辣,曬得青石縣的青石板路發燙,空氣里浮動著塵土與街邊小吃攤飄來的油煙味。趙猛耷拉著腦袋,像只泄了氣的皮球,一路走一路嘟囔:“周昌這老東西,明擺著是被張萬貫喂飽了,這案子怕是真要黃了……”
林越沒接話,腳步不停,徑直往縣衙前院走。他懷里的證物被體溫焐得溫熱,那半塊墨蠶絲綢緞的邊緣被手指捻得有些發毛,可他攥得更緊了。周昌的反應在他預料之中,甚至可以說,對方越是阻撓,越說明這案子背后藏著不能見光的東西——而這,恰恰是他必須查下去的理由。
“林哥,咱這是要去哪兒?”趙猛追上來,見林越直奔縣令公房的方向,頓時嚇了一跳,“你真要去找李大人?可……可縣令大人不管具體刑案啊,而且周昌剛把話放死了,咱們這時候去,不是往槍口上撞嗎?”
青石縣的縣衙分前后兩院,前院是縣令處理政務、接待百姓的地方,后院則是縣尉、主簿等官員的辦公區,以及捕快隊、牢房所在。李嵩作為一縣之主,統管全縣民政、司法,但若非大案要案,通常不會過問具體刑案的審理,這是官場默認的規矩,也是為了避免越權。
林越腳步一頓,轉頭看向趙猛。這位老捕快臉上滿是擔憂,額頭上沁著汗珠,分不清是熱的還是急的。穿越到這個世界不過數日,趙猛是第一個真心幫他的人,從偷偷送傷藥到陪他查案,這份情分,林越記在心里。
“趙哥,”他放緩了語氣,“你覺得王二柱該不該死?”
趙猛愣了一下,隨即梗著脖子道:“那小子是混了點,可罪不至死!再說了,就算該死,也得官府判了才算數,哪能不明不白地死在河里?”
“那你覺得,兇手該不該伏法?”林越又問。
“當然該!”趙猛想也不想,“殺人償命,天經地義!”
“那就對了。”林越點頭,目光望向不遠處那座青磚灰瓦的縣令公房,“周昌不管,我們就找管得了他的人。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總不能讓規矩成了包庇兇手的擋箭牌。”
他拍了拍趙猛的胳膊:“你要是怕,就在這兒等著,我自己去。”
“誰說我怕了!”趙猛脖子一梗,挺了挺腰板,“咱當捕快的,不就是為了給老百姓討個公道嗎?大不了這差事不干了,我陪你去!”
林越笑了笑,沒再多說,邁步走向縣令公房。
門口的衙役認識兩人,見他們直奔公房而來,連忙攔住:“林捕快,趙捕快,你們這是……”
“我們有要事求見李大人。”林越拿出捕快腰牌,語氣平靜卻不容置疑。
衙役面露難色:“李大人正在批閱公文,吩咐了不見外客……”
“是關于王二柱溺亡案的新線索,事關重大,必須當面稟報大人。”林越加重了語氣,“若是耽誤了案情,你擔待得起嗎?”
衙役被他這句話噎住了。王二柱的案子雖說是“意外”,但畢竟是條人命,真要是出了紕漏,他一個小衙役確實擔待不起。猶豫了片刻,他還是側身讓開:“兩位稍等,小的進去通報一聲。”
公房內很安靜,只聽得見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李嵩坐在案前,一身洗得發白的青色官袍,頭上戴著烏紗帽,面容清癯,頷下留著三縷短須,看上去不像個官員,反倒像個飽讀詩書的老秀才。他正在看一份關于秋收賦稅的文書,眉頭微蹙,似乎在為今年的旱情發愁。
“大人,捕快林越、趙猛求見,說是有王二柱案的新線索。”衙役輕聲稟報。
李嵩抬了抬眼,放下手中的狼毫筆:“王二柱案?不是已經定為意外溺亡了嗎?周昌怎么說?”
“周縣尉……似乎并不知曉此事,是他們兩人自行求見。”
李嵩眼中閃過一絲詫異。他雖不管具體刑案,但也知道林越是個新來的捕快,前陣子還因為頂撞周昌被打發去了草料場,怎么突然就查起案子來了?而且聽這意思,似乎還和周昌沒通氣。
“讓他們進來吧。”李嵩沉吟片刻,說道。
林越和趙猛走進公房時,一股淡淡的墨香撲面而來。李嵩坐在案后,目光平和地打量著兩人,尤其是林越——眼前這年輕人身形不算魁梧,穿著一身半舊的捕快服,臉上還有未消的淤青(上次被周昌打的),但眼神卻異常清亮,帶著一股與年齡不符的沉穩。
“屬下林越(趙猛),見過縣令大人。”兩人拱手行禮。
“免禮。”李嵩抬手,指了指旁邊的椅子,“坐吧。”
“謝大人。”兩人坐下,趙猛顯得有些局促,手都不知道該往哪兒放,倒是林越,坐姿端正,目光坦然地迎向李嵩的視線。
“你們說有王二柱案的新線索?”李嵩開門見山,語氣平淡,聽不出喜怒,“周縣尉已經將此案定為意外溺亡,卷宗也已歸檔,你們有什么發現?”
林越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從懷里拿出那個油紙包,小心打開,將里面的證物一一擺在案上:半塊墨蠶絲綢緞、裝著纖維的紙片、從柳樹上刮下的絲線,還有他畫的那幾張草圖——拖痕的走向、腳印的位置、柳樹的方位,一目了然。
“大人,這是屬下在案發現場找到的證物。”林越指著那半塊綢緞,“此乃西域墨蠶絲,全縣僅有張萬貫的萬順號有售,而張府管家劉忠,恰好有一件同款料子的褂子。”
他又拿起裝著纖維的紙片:“這些是從王二柱指甲縫里提取的纖維,經錦繡閣蘇掌柜辨認,與墨蠶絲完全一致,且斷口是被強行扯下,說明王二柱死前曾與穿墨蠶絲衣物的人激烈搏斗。”
“河邊柳樹上發現的這縷絲線,同樣是墨蠶絲,位置恰好在拖拽痕跡旁,應是兇手拖拽王二柱時被樹枝刮下。”林越指向草圖,“現場還有明顯的拖拽痕跡,從蘆葦叢延伸至河邊,長度三丈有余,絕非意外溺亡該有的跡象。”
他條理清晰地陳述著,每一句話都基于證據,沒有絲毫臆測,眼神專注而堅定,仿佛不是在向縣令匯報案情,而是在現代的刑偵會議上分析案件。
趙猛在一旁聽得暗暗咋舌。他跟著林越跑了這幾天,知道這些證據的來歷,可經林越這么一梳理,條理分明,環環相扣,竟比自己想象中更有說服力。
李嵩的目光落在那些證物上,先是拿起那半塊綢緞,捻了捻,又看了看纖維和絲線,最后拿起草圖,眉頭微微蹙起。他雖不懂什么“纖維比對”,但也看得出這些東西絕非憑空捏造,尤其是那幾張草圖,標注細致,連拖痕的深淺變化都畫了出來,顯然是下了苦功夫的。
“蘇掌柜的證詞,可信嗎?”李嵩問道。
“蘇掌柜在青石縣經營綢緞鋪四十余年,信譽卓著,且與張萬貫素有競爭,斷不會無故偏袒。”林越答道,“屬下已請他確認,這些纖維與墨蠶絲一致,且劉忠確有一件墨蠶絲褂子。”
李嵩沉默了片刻,手指輕輕敲擊著案幾。張萬貫是青石縣的首富,不僅生意做得大,與郡城的官員也有往來,勢力盤根錯節。周昌的態度,他多少能猜到幾分,只是沒想到,一個小小的捕快,竟敢頂著壓力查下去,還真找到了些眉目。
他抬眼看向林越:“你是何時發現這些線索的?為何不先稟報周縣尉?”
這問題帶著幾分考較的意味。若是林越抱怨周昌,或是急于撇清關系,反倒落了下乘。
林越坦然道:“屬下已將證據呈交周大人,但周大人認為證據不足,駁回了重審請求。屬下認為,此案疑點重重,若就此定論,恐難服眾,更對不起枉死的王二柱,故斗膽前來求見大人。”
他既沒說周昌的壞話,也沒強調自己的功勞,只說“恐難服眾”“對不起枉死之人”,言語間透著一股對職責的堅守。
李嵩眼中閃過一絲贊許。這年輕人不僅有膽識,還有分寸,難得。
“你想讓本縣令怎么做?”李嵩問道。
林越心頭一緊,知道關鍵時刻到了:“屬下懇請大人下令,拘押劉忠,重新審理此案,徹查王二柱死因!”
趙猛也跟著附和:“是啊大人,林哥找到的這些證據,肯定能定劉忠的罪!”
李嵩卻搖了搖頭,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林越,你可知張萬貫在青石縣的勢力?”
林越一怔,隨即點頭:“略有耳聞。”
“他不僅是首富,縣里的糧鋪、布莊、甚至幾家武館,都有他的股份。”李嵩緩緩道,“動他的人,牽一發而動全身,稍有不慎,就可能引起縣城動蕩,影響秋收賦稅,甚至……引來郡城的非議。”
他看著林越:“你的證據雖有幾分道理,但終究只是旁證。沒有直接目擊證人,沒有兇手供詞,僅憑幾塊布料、幾根絲線,就要拘押一個大戶人家的管家,怕是難以服眾,反倒會讓人說本縣令偏聽偏信,濫用職權。”
林越沉默了。他知道李嵩說的是實情。在現代,這些微量物證可以通過科技手段鎖定嫌疑人,可在這個世界,沒有DNA鑒定,沒有監控錄像,人們更相信“眼見為實”,旁證的說服力終究有限。
趙猛也急了:“可……可這些證據明明指向劉忠啊!總不能就這么算了吧?”
李嵩放下茶杯,目光落在林越身上,語氣緩和了些:“你有這份心,是好的。當捕快,就得有這份較真的勁頭。”
他頓了頓,繼續道:“王二柱的案子,本縣令記下了。你說的這些疑點,本縣令會‘私下核查’,但暫時不能公開拘押劉忠,以免打草驚蛇。”
林越眼睛一亮:“大人的意思是……”
“你可以繼續查。”李嵩道,“但要小心行事,不要聲張。若是能找到更直接的證據——比如兇器,或者目擊證人,再或者能證明劉忠案發時在現場的鐵證,本縣令立刻下令重審,誰也攔不住。”
他看著林越,眼神里帶著期許:“周昌那邊,本縣令會敲打他,讓他別給你添亂。但能不能把案子查透,還得看你自己的本事。”
這是一種默許,也是一種考驗。李嵩沒有直接介入,卻給了林越繼續查下去的空間,甚至愿意為他擋住周昌的壓力,但最終能否破案,還要看林越能否拿出讓所有人都無法辯駁的鐵證。
林越明白了。這已經是現階段能爭取到的最好結果。在這個權力與利益交織的世界,想要僅憑幾分旁證就撼動張萬貫的根基,顯然不現實。他需要更硬的證據,需要讓真相像陽光一樣,無可遮擋。
“屬下明白!多謝大人!”林越起身拱手,語氣鄭重,“屬下定不負大人所托,定會查清真相,還王二柱一個公道!”
趙猛也跟著站起來,臉上的愁云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興奮和期待。
“去吧。”李嵩擺了擺手,重新拿起筆,“記住,萬事小心。”
“是!”
離開縣令公房時,趙猛忍不住道:“林哥,李大人這是……支持咱們了?”
“算是吧。”林越嘴角勾起一抹淺笑,陽光灑在他臉上,驅散了連日來的陰霾,“他給了我們繼續查下去的權力,剩下的,就看我們自己了。”
趙猛用力點頭:“那咱們接下來查啥?”
林越抬頭望向城西的方向,那里是張府的所在地,也是黑風崖的方向。他想起王二柱身上那半塊刻著符號的玉佩,想起蘇掌柜說的“張萬貫走私墨蠶絲”,一個念頭在腦海中逐漸清晰。
“去黑風崖。”林越道,“王二柱指甲縫里的墨蠶絲,柳樹上的絲線,還有那拖拽痕跡……這一切都指向河邊,可兇手為什么要把他拖到河邊?為什么是黑風崖附近的河段?那里一定還有我們沒發現的東西。”
趙猛一愣:“黑風崖?那地方可是荒山野嶺,據說還有山賊出沒,不太安全吧?”
“越危險的地方,往往越接近真相。”林越握緊了手里的鐵尺,眼神銳利如鷹,“王二柱一個潑皮,怎么會和張府的走私扯上關系?他手里的玉佩,上面的符號,到底是什么意思?去了黑風崖,或許就能知道了。”
兩人并肩走出縣衙,街上的行人依舊熙熙攘攘,叫賣聲、談笑聲不絕于耳,一派太平景象。可林越知道,在這平靜之下,隱藏著多少不為人知的罪惡與陰謀。
他低頭看了看懷里的證物,又抬頭望向遠方的山巒。黑風崖,那將是他在這個世界的第一個戰場,沒有硝煙,卻同樣兇險。但他無所畏懼,因為他的武器,不僅是手中的鐵尺,更是心中的正義與智慧。
陽光正好,前路雖險,卻已在腳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