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剛漫過云安郡城的城墻,林越已帶著兩名捕快走在了濕漉漉的青石板路上。昨夜從聚福樓得到“白云觀”的字條后,他雖已派人快馬加鞭趕往河陽縣探查,卻并未因此放松對郡城線索的追查——劉謙藏匿之地或許明確,但毒藥的源頭若不查清,即便抓到劉謙,面對李嵩這樣的人物,仍可能因證據鏈斷裂而功虧一簣。
“頭兒,這郡城大小藥鋪加起來有二十七家,一家家查過去,怕是得耗上一整天。”身后的捕快小李揉著眼睛,打了個哈欠。他昨夜跟著林越忙到三更,今早天不亮又被拽了起來,眼下滿是血絲。
林越腳步未停,目光掃過街邊鱗次櫛比的店鋪:“牽機散的主材是鉤吻草,這東西有劇毒,尋常藥鋪不會常備,更不會大量出售。咱們先從城西、城南那些靠近官員府邸的藥鋪查起,尤其是那些敢做‘私活’的。”
他心里清楚,劉謙買毒藥是為了謀殺朝廷命官,絕不敢在眼皮子底下的熱鬧地段交易,必然會找個隱蔽且“懂規矩”的藥鋪。而這類藥鋪,多半集中在權貴府邸附近——既能方便官員私下采買特殊藥材,又能借勢隱藏蹤跡。
三人先去了城南的“百草堂”。這家藥鋪門面闊氣,伙計穿著體面的青布褂子,見林越亮出捕快腰牌,掌柜的連忙堆起笑臉:“捕頭大人里面請,不知有何吩咐?”
“三個月前,有沒有人來買過鉤吻草?量大的那種。”林越開門見山,目光落在柜臺后密密麻麻的藥柜上。
掌柜的臉色微變,隨即擺手道:“大人說笑了,鉤吻草是劇毒之物,朝廷早有規定,買賣需登記在冊,且不得隨意出售。小店奉公守法,從不沾這類東西。”
林越讓他拿出近半年的藥材進出賬冊,翻了幾頁,果然不見鉤吻草的記錄。他又問了幾個伙計,都搖頭說從未見過,便知這家藥鋪確實沒做過這筆生意,轉身離去。
接下來的兩家藥鋪,要么直接說沒有,要么支支吾吾,查了賬冊也一無所獲。小李漸漸有些泄氣:“頭兒,會不會趙六記錯了?說不定毒藥不是在郡城買的。”
“不可能。”林越篤定道,“牽機散的配制需新鮮鉤吻草,若從外地運來,藥效會大打折扣。劉謙要確保毒殺成功,必然會在郡城本地采買。”
他正說著,眼角瞥見街角處有一家不起眼的藥鋪,門楣上的“回春堂”三個字漆皮剝落,門口擺著兩捆干枯的艾草,與周圍的店鋪相比,顯得有些寒酸。
“去那家看看。”林越指了指回春堂。
三人走近時,才發現藥鋪的門是虛掩著的。推開門,一股濃重的草藥味混雜著淡淡的霉味撲面而來。柜臺后,一個頭發花白的老者正低頭碾藥,聽到動靜,抬起頭,露出一雙渾濁的眼睛。
“幾位……抓藥?”老者的聲音有些沙啞,打量著林越三人的穿著,眼神里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警惕。
林越亮出腰牌:“刑捕司辦案,查三個月前的鉤吻草買賣記錄。”
老者的手猛地一頓,碾藥的杵子在石臼里發出“咔”的一聲輕響。他放下杵子,干咳兩聲道:“鉤吻草?那是毒藥啊,小店哪敢賣……”
“是嗎?”林越走到柜臺前,目光掃過老者略顯顫抖的手指,“我聽說,貴鋪雖門面小,但‘門路’廣,不少不方便在大藥鋪買的東西,都能在這兒找到。”
這話是他從老周那里聽來的。老周在郡城當捕快多年,知道些市井秘聞——回春堂的掌柜姓吳,早年是走方郎中,人脈復雜,暗地里確實做些特殊藥材的買賣,只是從不聲張。
吳掌柜的臉色更白了,額頭滲出細密的汗珠:“大人莫要聽信謠言,小店……小店真沒有。”
“吳掌柜,”林越語氣放緩,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壓力,“張啟明大人在密室中被毒殺,用的就是牽機散。此案關系重大,若你知情不報,便是包庇兇手,按律當斬。但若你肯說實話,不僅能脫罪,刑捕司還能保你周全。”
吳掌柜的嘴唇哆嗦著,眼神躲閃,顯然是知道些什么,卻在極度猶豫。他沉默了片刻,突然壓低聲音:“大人,這事兒……牽扯太大,我一個小老百姓,擔待不起啊。”
“你擔待不起,難道張大人的冤屈就該石沉大海?”林越逼近一步,“買毒藥的人是誰?是不是一個三十多歲、中等身材、左手食指有塊疤的男子?”——這是他從劉謙卷宗里看到的特征。
吳掌柜的瞳孔驟然收縮,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猛地后退一步:“你……你怎么知道?”
“看來我沒猜錯。”林越心中一喜,知道找對了地方,“那人是不是叫劉謙?”
吳掌柜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癱坐在身后的板凳上,雙手捂住臉,嘴里喃喃道:“造孽啊……造孽啊……”
小李見狀,上前一步就要呵斥,被林越攔住。他知道,吳掌柜這是怕了,畢竟敢買劇毒之物殺官的,背后必然有大人物,尋常百姓哪敢招惹。
林越示意小李和另一名捕快在門口守著,自己則搬了張凳子,坐在吳掌柜對面,聲音沉緩:“吳掌柜,我知道你害怕。買毒藥的若是普通人,你或許還敢說,但此人背后有人,對嗎?”
吳掌柜抬起頭,眼里滿是恐懼:“大人,那可是……那可是能輕易捏死我的人物啊。我要是說了,我全家老小……”
“我保你全家無事。”林越打斷他,語氣斬釘截鐵,“只要你說實話,刑捕司會派人暗中保護你的家人。若真有人敢動你,便是與整個刑捕司為敵,與王烈總捕頭為敵,與郡尉大人為敵。你覺得,對方有這個膽子嗎?”
他刻意搬出王烈和郡尉,就是要給吳掌柜吃定心丸。在郡城,王烈的鐵腕和郡尉的權威,足以讓許多宵小之輩忌憚。
吳掌柜的眼神劇烈地掙扎著,一邊是對權貴的恐懼,一邊是林越承諾的庇護,還有那隱隱作祟的良知。他沉默了足足一炷香的時間,終于像是下定了決心,重重地嘆了口氣:“罷了……罷了……張大人是個好官,我不能讓他死得不明不白。”
他站起身,走到藥鋪后門看了看,確認沒人偷聽,才返回來,壓低聲音道:“三個月前的十五,確實有個叫劉謙的人來買鉤吻草,要了足足五斤,說是……說是用來毒山間野獸。”
“五斤?”林越皺眉,“牽機散只需幾錢鉤吻草便足以致命,他買這么多,是怕一次不成,留著備用?”
“誰知道呢。”吳掌柜搖頭,“我當時也覺得奇怪,但他給的價錢高,足足一百兩銀子,還說事成之后另有重謝。我一時貪念……”他說到這里,臉上滿是悔恨。
“他是獨自來的嗎?”林越追問,這才是他最關心的。
吳掌柜的眼神閃爍了一下,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他進來買的時候是一個人,但……但我送他出門時,看到街角停著一輛烏木馬車,車簾是放下的,看不清里面的人。不過,我看到車旁站著個隨從,穿著體面,腰間掛著塊玉佩,像是……像是官宦人家的排場。”
“馬車是什么樣子的?有沒有標記?”
“沒有標記,很普通的烏木車,但車廂比尋常的寬大,拉車的是兩匹棗紅色的駿馬,一看就價值不菲。”吳掌柜努力回憶著,“對了,劉謙走出藥鋪時,特意回頭看了那馬車一眼,像是在請示什么,然后才上了馬車離開。”
林越的心猛地一跳:“你再想想,當時有沒有看到馬車上的人?或者聽到什么動靜?”
吳掌柜皺著眉想了半天,搖了搖頭:“車簾拉得很嚴實,啥也看不見。不過……不過我好像聽到車里傳來一聲咳嗽,聲音挺洪亮的,像是個中年男子。”
“中年男子……”林越指尖在桌面上輕輕敲擊,腦海中浮現出李嵩的模樣——四十多歲,身材微胖,確實有咳嗽的毛病,據說早年在北方做官時落下的病根。
“還有別的嗎?”
“有!”吳掌柜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那隨從的衣服,是紫色的!”
“紫色?”林越瞳孔驟縮。
在大胤朝,官員服飾有嚴格規定:三品以上著緋色,五品以上著紫色,七品以上著青色,九品以上著綠色。穿紫袍的,至少是五品官!
而整個云安郡城,五品以上的官員屈指可數,吏部侍郎李嵩,恰好是正五品!
所有的線索,在這一刻如同散落的珠子被線串起:劉謙買劇毒藥材,有穿紫袍的官員在暗中等候,而李嵩與劉謙關系密切,且有殺張啟明的動機……
“吳掌柜,你確定那隨從穿的是紫袍?”林越再次確認,聲音因激動而微微發顫。
“錯不了!”吳掌柜肯定道,“那紫色很正,料子也極好,不是一般人能穿的。我當時還納悶,一個隨從怎么穿得這么體面,現在想來,怕是……怕是那官員自己不方便露面,讓隨從穿了他的衣服掩人耳目?”
這倒有可能。李嵩身為吏部侍郎,若親自出現在回春堂附近,萬一被人認出,難免引人懷疑。讓隨從穿自己的紫袍,既能彰顯身份,震懾旁人,又能隱藏自己,確實符合他謹慎的性子。
林越深吸一口氣,壓下心中的波瀾:“吳掌柜,多謝你告知實情。你放心,我這就安排人過來保護你和家人,在案件結束前,絕不會讓任何人傷害你們。”
他起身告辭,走到門口時,又回頭道:“那筆買鉤吻草的銀子,你最好上交,就當是證物。”
吳掌柜連忙點頭:“一定,一定。”
出了回春堂,陽光已升高了些,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小李見林越臉色凝重,忍不住問道:“頭兒,有眉目了?”
“嗯。”林越點頭,語氣帶著一絲興奮,“買鉤吻草的確實是劉謙,而且,當時有個穿紫袍的官員在外面等著他。”
“紫袍?五品以上?”小李也是老捕快,瞬間反應過來,“難道是……李嵩?”
“極有可能。”林越眼中精光一閃,“現在,毒藥的來源、劉謙的行蹤、李嵩的嫌疑,三條線終于快要并在一起了。”
他快步走向刑捕司,心中已有了計較。雖然還沒有直接證據證明李嵩參與其中,但紫袍官員的出現,無疑讓李嵩的嫌疑加重了數倍。他必須立刻將此事稟報王烈,爭取進一步的調查權限。
路上,他看到幾個捕快正圍著一個攤販盤問,看服飾是自己手下的人。走近了才知道,是在調查李嵩府中的動靜。那捕快見了林越,連忙上前匯報:“頭兒,李府今早有輛馬車出去了,往城東方向去了,車上好像拉著幾個箱子,看著挺沉的。”
“箱子?”林越皺眉,“什么樣子的箱子?有沒有封條?”
“是紅木箱子,沒貼封條,看著像是裝書或者衣物的。”
林越心中一動,李嵩在這個時候轉移東西,是怕查到什么?還是想銷毀證據?
“盯緊那輛馬車,看它去了哪里,做了什么,隨時回報。”林越吩咐道。
“是!”
趕到刑捕司時,王烈正在大堂處理公務。見林越匆匆進來,便知有要事,揮手屏退了旁人。
“總捕頭,有重大發現!”林越將回春堂的情況一五一十地稟報,尤其是紫袍官員和烏木馬車的細節,“……種種跡象表明,李嵩極有可能就是幕后主使,劉謙只是他的棋子!”
王烈聽完,手指在公案上輕輕敲擊著,眉頭緊鎖。他沉默了片刻,才沉聲道:“紫袍官員……李嵩……這確實是重要線索,但還不夠。”
“不夠?”林越有些急了,“難道這些還不能說明問題嗎?”
“說明問題,但定不了罪。”王烈搖頭,“紫袍官員未必就是李嵩,也可能是他的同黨。沒有親眼所見,沒有確鑿證據,一切都只是推測。林越,你要記住,對付官員,尤其是像李嵩這樣的老狐貍,必須一擊致命,否則只會打草驚蛇,甚至被反咬一口。”
林越冷靜下來,明白王烈說得有道理。李嵩在官場混跡多年,必然懂得如何規避風險,若沒有鐵證,他完全可以推得一干二凈,甚至將責任推到那個“紫袍官員”身上,再找個替罪羊了事。
“那……我們現在該怎么辦?”
王烈思索片刻,道:“河陽縣那邊的消息還沒回來,你派去盯李府馬車的人也得等消息。當務之急,是找到那輛烏木馬車的下落。三個月前劉謙乘坐的那輛,很可能就是李嵩府中的馬車,只要能找到它,或許能發現更多線索。”
“是!”林越點頭,“我這就去查郡城所有烏木馬車的登記,尤其是李嵩府中的。”
“去吧。”王烈揮了揮手,看著林越離去的背影,眼中閃過一絲復雜的神色。他知道,林越正在一步步逼近真相,但這真相背后,是足以撼動郡城官場的風暴。一旦揭開,無論結果如何,刑捕司都將被卷入其中。
但他別無選擇。作為刑捕司總捕頭,維護法紀、查清真相,是他的職責,哪怕前方是刀山火海。
林越走出大堂時,陽光正好穿過庭院,落在地上的青苔上,折射出細碎的光芒。他深吸一口氣,胸中充滿了力量。雖然前路依舊坎坷,但線索已逐漸清晰,他能感覺到,距離真相,越來越近了。
他轉身對小李道:“去查車馬店的登記,看看三個月前十五那天,有沒有人在回春堂附近見過一輛烏木馬車,兩匹棗紅馬,記住,重點查李嵩府中是否有這樣的馬車!”
“是!”
看著小李匆匆離去的身影,林越的目光投向了城東方向——那里,是李嵩府邸所在的位置。他知道,一場無聲的較量,已經悄然展開,而他,必須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