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捕司后院的槐樹下,林越正對著一塊青石板凝神而立。晨光透過葉隙灑在他身上,映得那身半舊的捕快服泛出淡淡的光澤。他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的鐵牌,腦海中卻在飛速運轉(zhuǎn),將連日來的線索如串珠般一一捋順。
紫袍。
這兩個字像一顆投入靜水的石子,在他心頭漾開層層漣漪。大胤朝的服制森嚴,絕非兒戲。三品以上著緋色,佩金魚袋;五品以上著紫色,佩銀魚袋;七品至五品之間用青色,九品至七品則為綠色。尋常百姓更是只能穿粗布白衣,稍有僭越便是大罪。
能穿紫袍的,必然是五品及以上的官員。
云安郡城雖為郡治所在,官署林立,但夠得上五品的官員屈指可數(shù)。郡尉是從四品,算一個;郡丞正五品,算一個;再往下,便是各司侍郎,其中吏部侍郎李嵩,恰好是正五品——不多不少,正好卡在穿紫袍的門檻上。
“李嵩……”林越低聲念出這個名字,眼神驟然銳利如刀。
從鹽稅改革的激烈爭執(zhí),到張啟明死后他的“恰到好處”的平靜;從劉謙賬戶上的不明進賬,到回春堂外那個穿紫袍的神秘人影……所有的碎片在這一刻猛地拼湊成形,構(gòu)成一幅清晰的圖景:
李嵩因政見不合,視張啟明為仕途絆腳石。他授意心腹劉謙,買通張府廚子趙六,以牽機散毒殺張啟明。事后為掩人耳目,又讓劉謙攜款潛逃,妄圖讓此案成為一樁無頭懸案。
這條邏輯鏈環(huán)環(huán)相扣,幾乎沒有破綻。
“頭兒,總捕頭讓您過去一趟。”一名年輕捕快的聲音打斷了林越的思索。他抬頭望去,見對方臉上帶著幾分緊張,顯然是知道自己要談的事不尋常。
“知道了。”林越點點頭,拍了拍身上的塵土,邁步走向前院的總捕頭公房。
推開那扇厚重的木門時,王烈正背對著門口,望著墻上懸掛的《云安郡輿圖》出神。他身形魁梧,即使只是一個背影,也透著一股久經(jīng)風浪的沉穩(wěn)。聽到腳步聲,他緩緩轉(zhuǎn)過身,臉上的溝壑在晨光中顯得愈發(fā)深邃。
“查到什么了?”王烈的聲音帶著慣有的沙啞,目光落在林越臉上,像是要將他心底的想法看穿。
林越?jīng)]有拐彎抹角,從懷中掏出一張紙,上面是他連夜整理的線索:“總捕頭,您看。回春堂掌柜確認,劉謙買鉤吻草時,外面有穿紫袍的官員等候。而整個郡城,符合‘紫袍’‘與張啟明有嫌隙’‘有能力指使劉謙’這三個條件的,只有吏部侍郎李嵩。”
他將紙遞過去,指尖點在“李嵩”二字上:“劉謙是他的副手,趙六的賬戶流水與劉謙的動向吻合,毒藥來源也指向劉謙。現(xiàn)在只差最后一環(huán)——證明李嵩與這一切的直接關聯(lián)。”
王烈接過紙,眉頭擰成一個川字。他逐字逐句地看著,手指在“紫袍官員”幾個字上反復摩挲,指節(jié)因用力而微微發(fā)白。公房內(nèi)一時陷入沉默,只有窗外的蟬鳴不知疲倦地聒噪著。
“林越,你可知‘吏部侍郎’意味著什么?”半晌,王烈才緩緩開口,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沉重,“李嵩雖只是正五品,但吏部掌管官員考核任免,郡城多少官員的前程捏在他手里。動他,就是動整個郡城的官場人脈。”
林越早有預料,沉聲道:“屬下知道。但張大人是朝廷命官,在密室中被毒殺,此案若不能水落石出,不僅愧對死者,更會讓宵小之輩覺得官官相護,可以肆意妄為。屆時,刑捕司的臉面何在?朝廷的法紀何在?”
“法紀?”王烈苦笑一聲,走到公案后坐下,端起早已涼透的茶盞,“在這郡城里,法紀有時候得給‘規(guī)矩’讓路。李嵩在任五年,門生故吏遍布郡府,就連郡丞都要讓他三分。沒有鐵證,別說動他,咱們刑捕司都可能被反咬一口,說咱們?yōu)E用職權(quán),誣陷朝臣。”
他不是怕了李嵩,而是深知官場的復雜。一旦扳不倒對方,后果不堪設想。刑捕司這些年在他手里好不容易樹立起威信,不能因為一樁沒有十足把握的案子毀于一旦。
林越沉默了。他理解王烈的顧慮,卻無法認同這種“退讓”。在前世的世界里,他見過太多因“顧慮”而被掩蓋的真相,也見過太多因“規(guī)矩”而逍遙法外的惡人。穿越到這個世界后,他之所以選擇當捕快,就是不想再看到這樣的事。
“總捕頭,”他抬起頭,目光堅定,“證據(jù)鏈雖未完全閉合,但已足夠指向李嵩。劉謙是關鍵,只要抓到他,必然能問出李嵩的罪證。在此之前,若不查清李嵩府中的往來,等他銷毀了證據(jù),再想翻身就難了。”
他上前一步,語氣懇切:“屬下不求立刻拘押李嵩,只求能暗中調(diào)查他府中的人。比如,查他近期是否與劉謙有過密會,查他府中是否有與回春堂相似的馬車,查他的隨從里有沒有人在三個月前去過回春堂附近……這些線索,或許就能成為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
王烈看著林越眼中的執(zhí)拗,心中微微一動。他想起林越來刑捕司的這幾個月,從青石縣的小捕快到如今能獨當一面的巡捕長,這年輕人身上總有一股不撞南墻不回頭的韌勁。正是這股韌勁,讓他破了不少疑難雜案。
“你想怎么做?”王烈放下茶盞,語氣松了幾分。
林越精神一振:“屬下想派可靠的人手,暗中監(jiān)視李府的進出人員,記錄他們的行蹤。另外,調(diào)閱李嵩近半年的府邸采買記錄、車馬出行記錄,看看有沒有異常。比如,他是否在案發(fā)前后買過牽機散的輔材,是否有馬車在三月十五那天去過回春堂附近。”
“監(jiān)視李府?”王烈眉頭又皺了起來,“李嵩府邸外常年有吏部的護衛(wèi),都是練家子,稍有不慎就會被發(fā)現(xiàn)。一旦打草驚蛇,后果……”
“屬下會選最機靈的人,化妝成小販、乞丐,絕不會暴露身份。”林越接口道,“至于記錄,屬下會通過秦書吏那邊,看看能不能從府衙的存檔里調(diào)出來,盡量不驚動李嵩的人。”
秦書吏在郡府多年,人脈廣博,或許能找到變通的法子。
王烈沉默了許久,手指在公案上輕輕敲擊著,發(fā)出“篤篤”的輕響。這聲音在寂靜的公房里格外清晰,每一下都像是敲在林越的心上。
他知道,王烈此刻正在權(quán)衡利弊。一邊是官場的風險,一邊是查案的責任;一邊是穩(wěn)妥的退讓,一邊是冒險的前行。
“好。”終于,王烈抬起頭,眼中閃過一絲決斷,“就按你說的辦。但記住,只能暗中調(diào)查,絕不能驚動李嵩。人手你隨便挑,需要什么資源,刑捕司給你調(diào)配。”
他頓了頓,語氣加重了幾分:“林越,這步棋走得險。若是成了,你是大功;若是敗了……”
“屬下愿一力承擔!”林越斬釘截鐵地說道。
王烈看著他,點了點頭,沒再說什么。有些話,不必說透。在這官場漩渦里,一步踏錯,便是萬劫不復。
林越轉(zhuǎn)身離開公房時,腳步比來時輕快了許多,但心頭的壓力卻更重了。王烈的同意,不是結(jié)束,而是更艱難的開始。
他立刻召集了巡捕隊里最得力的幾個捕快,包括之前一直對他有些不服氣的老捕快周通。周通在郡城當捕快三十年,熟悉各個角落的貓膩,是監(jiān)視的最佳人選。
“頭兒,真要動李侍郎?”周通叼著煙桿,眉頭緊鎖,“那可是吏部的紅人,咱們……”
“不是動他,是監(jiān)視。”林越打斷他,將任務一一分配下去,“老周,你帶兩個人,去李府后門的那條巷子,裝作修鞋匠,記清楚所有進出的人,尤其是陌生面孔。”
“小李,你去李府對面的茶館,找個靠窗的位置,盯著前門的動靜,看他們的馬車什么時候出去,去了哪里。”
“剩下的人跟我去府衙,找秦書吏調(diào)記錄。”
眾人見林越神色嚴肅,不像是開玩笑,也不再多言。周通將煙桿在鞋底上磕了磕,沉聲道:“放心,頭兒,保證辦妥。”他雖之前對林越有意見,但在正事上從不含糊——能扳倒李嵩這樣的人物,對刑捕司來說,也是揚眉吐氣的事。
分派完畢,眾人立刻行動起來。林越則帶著兩名捕快,直奔郡府衙署。
秦書吏正在整理卷宗,見林越進來,放下手中的毛筆,笑道:“林捕頭,稀客啊。可是為張大人的案子來的?”
“秦老哥慧眼。”林越拱手道,“小弟想調(diào)閱李嵩侍郎府近半年的采買記錄和車馬出行登記,不知方便與否?”
秦書吏臉上的笑容頓時僵住,壓低聲音道:“李侍郎?你們查到他頭上了?”
林越點了點頭,將紫袍官員的線索簡略說了一遍。秦書吏聽完,倒吸一口涼氣,連連擺手:“林捕頭,這可不是鬧著玩的。李侍郎的記錄都在吏部存檔,歸他自己人管,咱們要是貿(mào)然去調(diào),等于告訴他‘我們在查你’。”
“我知道難辦,所以才來求秦老哥。”林越誠懇道,“不用原件,哪怕是抄錄的副本,或者您知道誰經(jīng)手這些事,給指條明路也行。”
秦書吏搓著手,面露難色。他在郡府多年,靠的就是“不多事”三個字。摻和到李嵩的案子里,風險太大。
林越見狀,又道:“秦老哥,張大人是你的老相識,他死得不明不白,難道你就不想看到真相大白?再說,此事若成,王總捕頭面上有光,你這位引薦我來郡城的人,難道會吃虧?”
這話戳中了秦書吏的心思。他與張啟明確實有舊,對其慘死也頗為惋惜。而且,他當初力薦林越,本就有結(jié)個善緣的意思,若是林越真能立下大功,他臉上也有光彩。
“唉,你啊……”秦書吏嘆了口氣,從抽屜里拿出一把鑰匙,“跟我來。府衙庫房里有份備用的登記冊,是去年冬天抄錄的,雖不全,但或許能找到些線索。至于今年的,我知道吏部有個筆吏叫王二,是個貪財?shù)闹鲀海銈兛梢匀ピ囋嚒!?/p>
林越心中一喜,連忙道謝。跟著秦書吏穿過層層回廊,來到一間陰冷的庫房。秦書吏打開其中一個木柜,翻出幾本厚厚的冊子:“都在這兒了,你們自己找,看完得放回原處,千萬別讓人知道。”
“明白。”
秦書吏走后,林越三人立刻翻閱起來。冊子上記錄著各官員府邸的采買明細,小到筆墨紙硯,大到家具器皿,都一一在冊。林越重點查看李嵩府的記錄,手指在紙頁上飛快滑動。
“頭兒,你看這個!”一名捕快突然喊道。
林越湊過去,只見記錄上寫著:“三月十二,采買‘沉香木’一斤,‘鉤吻草’三錢……”
“鉤吻草?!”林越瞳孔驟縮。三月十二,距離劉謙在回春堂買鉤吻草的三月十五,只相差三天!
雖然只有三錢,遠不及劉謙買的五斤,但足以說明李嵩府中確實有鉤吻草!
“還有這個!”另一名捕快指著另一頁,“四月初五,李府的馬車去過河陽縣,當天往返。”
河陽縣,正是劉謙的老家!
林越只覺得心臟在胸腔里劇烈跳動,這些記錄雖然不能直接定罪,卻像一條條繩索,將李嵩與案件越捆越緊。
“抄下來,快!”
三人連忙將這些記錄抄錄下來,小心地放回冊子,鎖好庫房,悄悄離開了郡府。
回到刑捕司時,已是午后。林越剛坐下,周通就派人傳來消息:李府后門一早出去過一個小廝,手里提著個包袱,去了城南的“順風客棧”。
“順風客棧?”林越看著郡城地圖,眼中閃過一絲疑惑。那地方靠近碼頭,魚龍混雜,李府的人去那里做什么?
他正思索著,小李也回來了,臉色有些古怪:“頭兒,李府的馬車剛才出去了,直奔城西的孫家。”
“孫家?”林越心中又是一動。孫家是郡城的富商,與官場往來密切,之前張萬貫的案子里就露過面。李嵩在這個時候去找孫家,難道是想尋求幫助?
線索越來越多,也越來越復雜。林越將抄錄的記錄、周通和小李的消息一一寫在紙上,用線條將它們與李嵩、劉謙、趙六連接起來。
一幅更龐大的圖景漸漸浮現(xiàn)——李嵩不僅可能是毒殺案的主謀,背后似乎還牽扯著孫家這樣的勢力,甚至可能在案發(fā)前就開始布局,準備讓劉謙通過河陽縣潛逃。
“看來,李嵩比我們想的更謹慎,也更有勢力。”林越喃喃道。
就在這時,王烈走了進來,看到桌上的紙條,拿起抄錄的采買記錄,眉頭漸漸舒展:“不錯,這些雖不是鐵證,但足以讓郡尉相信李嵩有嫌疑了。”
“總捕頭,要不要把這些交給郡尉?”
“不急。”王烈搖頭,“等河陽縣那邊有消息再說。劉謙一日不到案,咱們就一日不能松勁。”
他看著林越,眼中帶著幾分贊許:“你做得很好。繼續(xù)盯著李府和孫家,我去趟郡尉府,旁敲側(cè)擊地提一下李嵩的嫌疑,看看郡尉的態(tài)度。”
林越點頭應是。看著王烈離去的背影,他知道,這場與李嵩的較量,已經(jīng)進入了關鍵階段。
窗外的陽光漸漸西斜,將刑捕司的影子拉得很長。林越站起身,走到門口,望著李嵩府邸的方向,握緊了拳頭。
無論前路有多少阻礙,他都要查下去。為了張啟明的冤屈,為了刑捕司的職責,也為了自己心中那份對公道的執(zhí)念。
紫袍官員的線索,只是開始。他要做的,是掀開那層紫袍下的偽裝,讓真相暴露在陽光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