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趙猛房中出來時,夜色已濃得化不開。捕快房的院子里靜悄悄的,只有墻角的蟲鳴和遠處偶爾傳來的犬吠,襯得這方天地愈發(fā)寂寥。
林越揣著那份薄薄卻沉甸甸的卷宗,腳步放得很輕。趙猛最后的話還在他耳邊回響——“別聲張,別招惹不該惹的人,查到什么也別輕易說出去”。這幾句話看似是默許,實則更像一道無形的枷鎖,提醒著他前路的兇險。
張萬貫,張彪……這兩個名字像兩塊石頭,壓在林越心頭。一個是縣城首富,財雄勢大;一個是執(zhí)掌治安的縣尉,手握權柄。這兩人若是勾結在一起,別說他一個剛挨過打的小捕快,就算是趙猛這個捕頭,怕也得掂量掂量。
“看來這潭水,比我想象的還要深。”林越低聲自語,眼神卻愈發(fā)銳利。在前世,他辦過的案子里,牽扯到權錢交易的不在少數(shù),越是這樣的案子,他越是不肯放手。正義或許會遲到,但絕不能缺席——這是他從警多年來刻在骨子里的信念。
他沒有直接回家,而是繞了個彎,朝著城南的方向走去。趙猛說王二柱的衣服被扔在了亂葬崗,他想去碰碰運氣。
城南的亂葬崗,是青石縣最荒涼的地方。平日里別說晚上,就算是白天,也很少有人敢靠近。那里埋著的,大多是無家可歸的乞丐、病死的流民,還有一些死得不明不白、沒人認領的尸體。風吹過光禿禿的墳包,嗚嗚作響,像是有無數(shù)冤魂在哭泣。
林越打著手電——哦不,是借著手里提著的一盞昏暗油燈,深一腳淺一腳地在亂葬崗里穿行。腐臭的氣味撲面而來,腳下時不時踢到散落的白骨,讓人心頭發(fā)緊。
換作常人,怕是早已嚇得魂飛魄散。但林越不同,他在刑警隊時,處理過的兇案現(xiàn)場比這亂葬崗陰森恐怖得多。他的心緒很平靜,注意力完全集中在尋找那件衣服上。
“趙猛說他侄子嫌晦氣,扔在了這附近……應該不會埋得太深。”林越一邊走,一邊仔細觀察著地面。亂葬崗里雜草叢生,垃圾遍地,要在這么大的地方找一件半個月前扔掉的舊衣服,無異于大海撈針。
他耐著性子,一點點排查。油燈的光芒有限,他就借著月光,仔細辨認著每一處可疑的堆積物。時間一點點過去,油燈光暈越來越暗,他額頭上滲出細密的汗珠,傷口的疼痛也再次加劇。
就在他快要失去耐心的時候,眼角的余光瞥見了一處矮樹叢下,似乎有一塊深色的布料露在外面。
林越心中一動,快步走了過去,蹲下身撥開雜草。
果然是一件粗布短褂,看款式和磨損程度,正是王二柱這種泥瓦匠會穿的衣服。衣服上沾滿了泥土和污漬,還散發(fā)著一股難聞的霉味和腐臭味。
他小心翼翼地將衣服從樹叢下抽出來,借著微弱的光線仔細檢查。衣服的領口和袖口都有明顯的磨損,前襟上還有幾處深色的印記,像是干涸的污漬,但具體是什么,在這種光線下看不太清楚。
“有了!”林越的目光落在了衣服的袖口內側。在那里,他發(fā)現(xiàn)了幾根極細的纖維,顏色是深青色的,質地看起來比較光滑,不像是這件粗布衣服上的。
他又翻找了一下衣服的口袋,里面空空如也,什么都沒有。他不死心,又檢查了衣服的其他部位,終于在衣角的一個破洞里,又找到了幾根同樣的深青色纖維。
林越將這些纖維小心翼翼地用一張干凈的紙片包好,放進懷里。然后,他將王二柱的衣服重新放回樹叢下,盡可能恢復原狀。他不想讓人知道自己來過這里。
做完這一切,他才提著快要熄滅的油燈,轉身離開了亂葬崗。
回去的路上,林越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靜。那些深青色的纖維,更加印證了他的猜測——王二柱的死,絕非意外。而這些纖維,很可能就是指向真兇的關鍵線索。
只是,這深青色的纖維,到底來自哪里?趙猛說王二柱曾和張萬貫家的管家因為工錢爭執(zhí)過,那管家穿的會不會就是深青色的衣服?
“明天,得想辦法去確認一下。”林越打定主意。
回到家時,已是深夜。他簡單洗漱了一下,倒頭就睡。這一天下來,他的身體和精神都消耗巨大,沾到床就沉沉睡了過去。
第二天一早,林越被一陣敲門聲驚醒。他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起身開門,門口站著的是老捕快周伯。
周伯是捕快隊里資格最老的人,已經快六十歲了,早就不參與辦案,平日里只負責看守捕快房的庫房和打掃衛(wèi)生。他的境界停留在煉皮初期多年,一直沒能精進,但為人忠厚老實,對原主還算照顧。
“小越,你醒啦?身子好些了嗎?”周伯臉上帶著關切的笑容,手里還提著一個布包。
“周伯,勞您掛心,好多了。”林越側身讓他進來,“您怎么來了?”
“我聽趙隊說你今天去整理卷宗了,想著你傷還沒好,肯定沒好好吃飯,就給你帶了點饅頭和咸菜。”周伯把布包遞給他,“快趁熱吃吧。”
林越心里一暖。在這個陌生的世界,能感受到這樣的善意,實屬不易。他接過布包,感激道:“謝謝您,周伯。”
“謝啥,都是自己人。”周伯擺了擺手,目光在林越身上打量了一圈,嘆了口氣,“你呀,就是太犟了。張縣尉那種人,咱們招惹不起,以后少跟他對著干。”
林越知道周伯是好意,點了點頭:“我知道了,周伯,以后不會了。”
周伯這才放下心來,又跟他閑聊了幾句,大多是關于捕快隊里的一些瑣事。林越趁機向他打聽王二柱的事。
“周伯,您還記得半個月前城南死的那個王二柱嗎?就是那個泥瓦匠。”
周伯想了想,點了點頭:“記得,怎么了?那不是意外溺亡嗎?”
“我昨天整理卷宗的時候看到了,有點好奇,就想問問。”林越裝作不經意地說道,“您知道他生前跟誰結過怨嗎?我看卷宗里說他跟人吵過架。”
周伯皺了皺眉,似乎在回憶:“結怨?沒聽說他跟誰有大仇啊。倒是……好像是跟張老爺家的管家鬧過不愉快。”
“張老爺家的管家?”林越追問,“您知道具體是因為什么嗎?”
“好像是工錢的事吧。”周伯說道,“張老爺家前段時間不是蓋新院子嗎?找的就是王二柱當工頭,領著幾個老鄉(xiāng)干活。后來活干完了,王二柱說張老爺家給的工錢不對,少了好幾兩銀子,去找管家要了好幾次,都被趕出來了,還被管家的手下打了一頓。”
“被打了?”林越眼神一凜,“什么時候的事?”
“就是他死的前幾天吧。”周伯嘆了口氣,“王二柱也是個倔脾氣,被打了也不肯罷休,還說要去縣衙告他們。不過誰都知道,張老爺和縣尉大人關系好,他去告也是白告,沒想到……唉,真是可惜了。”
林越的心跳又開始加速。被管家的人打了,還揚言要去告狀,然后沒過幾天就“意外”溺亡了……這時間線,未免太巧合了。
“那您知道那個管家叫什么嗎?平時穿什么顏色的衣服?”林越不動聲色地問道。
“那管家姓劉,好像叫劉忠。”周伯想了想,“至于穿什么顏色的衣服……他一個大管家,總穿得光鮮體面,好像是喜歡穿深色的綢緞衣服,具體是深藍還是深青,我就記不清了。”
深青色!
林越的眼睛亮了起來。周伯的話,和他找到的纖維顏色對上了!
“謝謝您,周伯,您說的這些對我挺有用的。”林越誠懇地說道。
“你問這些做什么?”周伯有些疑惑地看著他,“小越,我知道你是個好孩子,想好好辦案,但有些案子,不是咱們能碰的。王二柱那案子已經結了,你就別再琢磨了。”
林越笑了笑:“我就是好奇問問,沒別的意思。您放心,我有分寸。”
周伯還是有些不放心,又叮囑了他幾句,才離開。
送走周伯,林越立刻拿出那個包著纖維的紙片,借著晨光仔細觀察。那些深青色的纖維,在陽光下泛著淡淡的光澤,確實像是綢緞材質。
“劉忠……”林越低聲念著這個名字,眼神變得堅定起來。看來,這個張府的管家,嫌疑很大。
他快速吃完周伯帶來的饅頭,然后換上捕快服,朝著捕快房走去。
剛到捕快房門口,就看到孫六帶著兩個輔快站在那里,眼神不善地看著他。
孫六是劉三的跟班,和劉三一樣,都是煉皮中期的修為。他身材瘦小,三角眼,看起來就透著一股陰險狡詐。
“林越,你小子可以啊,剛回來就想搶功勞?”孫六陰陽怪氣地說道,語氣里帶著明顯的敵意。
林越皺了皺眉:“孫哥這話什么意思?我不太明白。”
“少跟我裝傻!”孫六上前一步,逼近林越,“我聽說你昨天翻了王二柱那案子的卷宗?怎么,覺得老子辦的案子有問題?想找出點什么來,踩著老子往上爬?”
林越心里冷笑。看來消息傳得挺快,他剛查了點東西,就有人找上門來了。是孫六自己心虛,還是有人授意他來的?
“孫哥說笑了。”林越不動聲色地后退一步,拉開距離,“我就是個新人,剛回來整理卷宗,看到有不懂的地方,隨便問問而已,哪敢質疑孫哥辦的案子?”
“隨便問問?”孫六顯然不信,三角眼瞇了起來,“我告訴你林越,王二柱那案子是老子定的性,意外就是意外,誰也別想翻案!你小子要是識相,就趕緊把心思收起來,好好干你的活,不然別怪老子不客氣!”
旁邊的兩個輔快也跟著附和:“就是,孫哥的本事,還用得著你一個新來的指手畫腳?”
“識相點就趕緊滾,別在這里礙眼!”
林越看著他們囂張的樣子,心里的火氣也上來了。但他知道,現(xiàn)在還不是硬碰硬的時候。他深吸一口氣,壓下怒火,淡淡地說道:“孫哥放心,我沒別的意思。如果沒什么事,我就先進去干活了。”
說完,他繞過孫六,徑直往院子里走。
“站住!”孫六猛地伸手去抓林越的肩膀,手上帶著煉皮中期的內勁,顯然沒安好心。
林越早有防備,身體微微一側,恰到好處地避開了孫六的手。他的動作不快,但角度很刁鉆,正好利用了孫六發(fā)力的空檔。
這是他前世在警校學的擒拿格斗技巧,講究的是巧勁和時機,對付孫六這種只靠蠻力的家伙,正好適用。
孫六沒想到林越能避開,愣了一下,隨即惱羞成怒:“好小子,還敢躲?”
他再次揮拳打向林越,拳頭帶著風聲,顯然是動了真怒。
林越眼神一冷。他不想惹事,但也絕不怕事!
他腳下步伐變幻,再次避開孫六的拳頭,同時右手閃電般探出,手指在孫六的手腕上輕輕一搭一擰。
“啊!”孫六慘叫一聲,只覺得手腕上傳來一陣鉆心的疼痛,整條手臂都麻了,再也使不出力氣。
這一下,林越用的是刑警抓人的技巧,專門攻擊對方的關節(jié)弱點,雖然沒動用內勁,但效果卻立竿見影。
旁邊的兩個輔快都看傻了眼,他們沒想到,這個剛挨過打的新人,竟然能一招制住孫六。
孫六又驚又怒,臉色漲得通紅:“你……你敢動手?”
林越松開手,冷冷地看著他:“孫哥,我敬你是前輩,不想動手。但如果你非要逼我,那就別怪我不客氣了。”
他的眼神很冷,帶著一種孫六從未見過的威懾力,讓孫六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
就在這時,趙猛的聲音從院子里傳來:“吵什么吵?都圍在這里干什么?”
趙猛走了出來,看到眼前的情景,眉頭立刻皺了起來:“孫六,林越,你們倆怎么回事?”
孫六惡人先告狀:“趙隊,這小子……這小子質疑我辦的案子,還動手打我!”
“我沒有。”林越平靜地說道,“是孫哥先動手的,我只是自衛(wèi)。”
“你胡說!”孫六急道。
“好了!”趙猛厲聲打斷他們,“都給我住口!捕快隊是辦案的地方,不是讓你們打架的!孫六,你先回去干活!林越,跟我來!”
孫六還想說什么,但看到趙猛嚴厲的眼神,終究還是把話咽了回去,狠狠地瞪了林越一眼,帶著兩個輔快灰溜溜地走了。
林越跟著趙猛走進他的房間。
趙猛關上門,轉過身看著林越,臉色有些復雜:“你真打算查下去?”
林越點了點頭:“趙隊,我覺得王二柱的死有問題,不能就這么算了。”
“你知道孫六為什么來找你麻煩嗎?”趙猛嘆了口氣,“孫六雖然本事不大,但他是張縣尉的心腹。王二柱那案子,表面上是孫六辦的,實際上……是張縣尉點了頭的。”
林越心里一沉。果然和張彪有關!
“你現(xiàn)在去查這個案子,就是在打張縣尉的臉。”趙猛看著他,“昨天我讓你自己去看看,是想讓你知難而退。王二柱這種人,死了就死了,沒人會在乎的。你又何必為了他,把自己搭進去?”
林越沉默了片刻,然后抬起頭,看著趙猛,認真地說道:“趙隊,或許在很多人眼里,王二柱只是個無關緊要的泥瓦匠。但在我眼里,他是一條人命。只要我覺得他死得冤枉,就必須查下去。這跟他是誰沒關系,跟我是誰有關系。”
他頓了頓,又說道:“我知道這會得罪張縣尉,會給隊里帶來麻煩。如果最后真的查到什么,我一個人承擔責任,絕不會連累您和隊里。”
趙猛看著林越堅定的眼神,久久沒有說話。他仿佛從這個年輕的捕快身上,看到了自己年輕時的影子——一樣的熱血,一樣的執(zhí)拗,一樣的……不撞南墻不回頭。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緩緩開口:“你要查,可以。但我丑話說在前面,張縣尉那邊,我?guī)筒涣四恪D悴榈降娜魏巫C據(jù),都必須是鐵證,否則不僅扳不倒別人,反而會把自己害死。”
頓了頓,他從抽屜里拿出一把鑰匙,遞給林越:“這是證物庫房的鑰匙。孫六當時雖然沒什么正經記錄,但或許能留下點什么東西。你自己去吧,小心點,別讓人發(fā)現(xiàn)了。”
林越接過鑰匙,心里涌起一股暖流。他知道,趙猛這是在冒險幫他。
“謝謝您,趙隊。”
趙猛擺了擺手:“別謝我,我只是……不想看到你走彎路。去吧,好自為之。”
林越拿著鑰匙,轉身走出了房間。陽光透過窗戶照在他身上,給他瘦弱的身影鍍上了一層金色的光暈。
他知道,從接過這把鑰匙開始,他就徹底踏上了一條充滿荊棘的道路。前路有張彪的權勢,有張萬貫的財力,還有無數(shù)未知的危險。
但他的眼神卻無比堅定。
因為他是林越,是一名捕快,更是一名曾經的刑警。
追尋真相,是他的使命。
哪怕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辭。
他握緊了手中的鑰匙,朝著證物庫房走去。那里,或許藏著王二柱之死的更多秘密。而他與張縣尉、張萬貫之間的交鋒,也從這一刻,正式拉開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