證物庫房藏在捕快房最偏僻的角落,是一間半地下的石屋,常年不見天日,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潮濕的霉味。林越攥著那枚沉甸甸的銅鑰匙,站在斑駁的木門前,指尖竟有些微的發涼。
不是因為怕,而是因為一種近乎神圣的鄭重。在前世,證物室是他最熟悉的地方,每一件冰冷的物件背后,都可能藏著死者最后的吶喊。他深吸一口氣,將鑰匙插進鎖孔,“咔噠”一聲輕響,銹跡斑斑的鎖舌緩緩縮回。
推門的瞬間,一股更濃重的氣味撲面而來,混雜著塵土、舊紙和某種難以名狀的腥氣。林越反手掩上門,只留一道縫隙透氣,借著從縫隙擠進來的微光,看清了庫房的全貌——四壁擺著齊腰高的木架,上面堆滿了各種各樣物件,用褪色的布條標記著編號;墻角堆著幾捆泛黃的卷宗,蛛網在梁上縱橫交錯,顯然已是許久無人問津。
“看來這地方,比我想象的還要荒廢?!绷衷降吐曌哉Z,從懷里摸出火折子?!班汀钡囊宦暎偌t色的火苗竄起,照亮了他身前的一片區域。他沒有急著走動,先用火光掃過地面,只見厚厚的灰塵上印著幾個模糊的腳印,看尺寸和深淺,像是不久前有人來過,而且不止一個。
“孫六他們?”林越眼神微凝。這些腳印雜亂無章,不像是仔細勘察的樣子,反倒像是在翻找什么。他不動聲色地繞開腳印,沿著墻根往里走,目光在木架上一件件掃過。
庫房里的證物五花八門:帶血的短刀、斷裂的木棍、褪色的手帕、甚至還有幾錠被標記為“贓銀”的銀子。每個物件旁都掛著木牌,寫著案件編號和簡要說明。林越按照卷宗上的編號,在第三排木架的最底層,找到了標記著“王二柱溺亡案”的木牌。
牌子下面壓著一個破舊的木箱,鎖扣早已銹蝕。林越小心地將木箱拖出來,吹去表面的灰塵,掀開蓋子——里面的東西比卷宗上記錄的還要少:一件打滿補丁的粗布褲子,一雙磨穿了底的草鞋,還有半塊啃剩的麥餅。
“就這些?”林越皺起眉。按照正常流程,死者的衣物應當全套封存,尤其是貼身衣物,最可能留下線索??蛇@里只有褲子和鞋子,那件他在亂葬崗找到的短褂,竟然不在其中。
他用火折子湊近木箱,仔細檢查每一件物品。褲子的膝蓋處有明顯的磨損,褲腳沾著干涸的泥塊,看著倒是符合泥瓦匠的身份;草鞋的草繩已經脆化,輕輕一碰就掉下來幾根;至于那半塊麥餅,早已硬得像石頭,上面還爬著幾只細小的蟲子。
林越沒有放過任何細節。他拿起褲子,對著微光一點點翻看,指尖撫過粗糙的布料,忽然在褲腰內側摸到一處異樣的凸起。他心中一動,小心翼翼地將布料撐開,發現是一小塊凝固的黑褐色污漬,邊緣已經發硬,像是干涸的血跡,但又比尋常血跡顏色更深。
“是血嗎?”他用指甲輕輕刮下一點粉末,放在鼻尖輕嗅——沒有明顯的血腥味,反而帶著一絲淡淡的土腥味。林越皺了皺眉,這味道不太對。他將粉末收好,打算之后找機會驗證。
接著,他又檢查了草鞋。鞋底的泥塊中,除了常見的黃土,還夾雜著一些細小的沙礫,棱角分明,不像是青石縣城周邊河灘的細沙。林越捻起一粒沙礫,對著火光細看,發現沙礫表面泛著微弱的金屬光澤。
“這是……鐵砂?”他心中疑竇更甚。王二柱是泥瓦匠,平時打交道的是磚瓦石灰,怎么會在鞋底沾上鐵砂?
他放下草鞋,目光再次投向木箱。箱子是空的,除了這三樣東西,再無他物。那件短褂的失蹤,絕非偶然。是孫六他們拿走了?還是從一開始就沒被送進庫房?
林越站起身,火折子的光芒在庫房里移動,試圖找到更多線索。忽然,他的目光停留在木架頂層的一個角落——那里堆著幾卷破舊的草席,其中一卷的邊緣,似乎露出了一點深色的布料。
他搬來一個矮凳,站上去伸手夠到那卷草席,輕輕一拉,一卷粗布從草席里滑落出來,掉在地上。
林越跳下凳子,撿起那卷粗布展開——正是他昨天在亂葬崗找到的那件短褂!
“原來被藏在這里了。”他眼中閃過一絲冷意??磥韺O六他們果然動過手腳,把這件最關鍵的證物藏了起來,大概是覺得藏在庫房深處,就永遠不會有人發現。
他將短褂平鋪在地上,用火折子照著,重新仔細檢查。之前在亂葬崗光線昏暗,很多細節看不清楚,此刻借著穩定的火光,他有了新的發現。
短褂的前襟上,除了之前看到的深色印記,還有幾處不明顯的褶皺,像是被人用力攥過。他用手指順著褶皺撫摸,在一處褶皺的深處,又發現了幾根深青色的纖維,比之前找到的更粗一些。
“不止袖口和衣角,前襟也有?!绷衷窖凵皲J利如鷹,“這說明,死者生前很可能和穿深青色綢緞衣服的人有過近距離接觸,甚至可能發生過拉扯?!?/p>
他繼續檢查,忽然注意到短褂的領口處,有一個極其細微的破口,像是被什么尖銳的東西勾破的。破口邊緣的布料有些外翻,上面沾著一點點暗紅色的粉末,和褲子上的污漬顏色相似。
林越將這些粉末也小心收好,然后拿起短褂,對著火光仔細觀察布料的紋理。就在這時,他發現短褂的后心位置,布料的顏色比其他地方略深一些,而且質地似乎有些發硬,像是被什么液體浸泡過,又干涸了。
他湊近聞了聞,那股淡淡的土腥味再次傳來,和褲子上的污漬味道一模一樣。
“這到底是什么東西?”林越眉頭緊鎖。如果只是溺亡,衣物上應該只有水跡和泥腥味,怎么會有這種奇怪的味道和污漬?
他將短褂重新卷好,和之前找到的纖維、粉末一起收好,放回懷里。然后,他將木箱里的東西歸位,又把草席堆回原處,盡可能恢復庫房的原貌,仿佛從未有人來過。
做完這一切,他吹滅火折子,推開房門走了出去。陽光刺眼,他下意識地瞇了瞇眼,只覺得剛才庫房里的陰冷氣息仿佛還縈繞在身上。
剛走出沒幾步,就看到周伯提著一個水桶,慢悠悠地從前面走過,準備去打掃院子。看到林越從庫房方向出來,周伯愣了一下,隨口問道:“小越?你去庫房了?”
“嗯,趙隊讓我來拿點舊卷宗?!绷衷讲粍勇暽貞溃M量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自然。
周伯“哦”了一聲,也沒多問,只是叮囑道:“那庫房里潮得很,東西都快爛了,找完趕緊出來,別沾了一身晦氣。”
“知道了,周伯?!绷衷叫α诵?,看著周伯走遠,才轉身朝著自己的住處走去。他現在需要一個安靜的地方,仔細研究這些新發現的線索。
回到那間破舊的小屋,林越關上門,將門窗都掩好,然后把從證物庫房帶出來的東西一一擺在桌上。
他先拿出那幾塊暗紅色的粉末,放在一張干凈的白紙上,又找來一根細針,小心翼翼地將粉末撥散。粉末很細,呈顆粒狀,在陽光下泛著微弱的光澤。
“到底是什么呢?”林越眉頭緊鎖,努力回憶著自己知道的各種物質。在前世的刑偵工作中,他接觸過不少特殊的物證,比如毒藥、染料、礦物粉末等等,但眼前這種粉末,他一時半會兒也想不出是什么。
他又拿起那幾根深青色的纖維,對著光線仔細觀察。纖維的質地光滑,韌性很好,燃燒后應該會結成硬塊,這是綢緞的典型特征。而且這種深青色很特別,不是那種常見的靛藍,而是帶著一點墨綠的色調,在陽光下才能看出來。
“這種顏色的綢緞,應該不便宜?!绷衷酵茰y道,“在青石縣,能穿得起這種綢緞的,恐怕不多。張萬貫家的管家劉忠,有這個可能?!?/p>
但猜測終究是猜測,必須要有確鑿的證據。林越需要一個機會,近距離觀察劉忠的衣服,確認纖維是否吻合。
他將纖維和粉末小心收好,然后開始思考短褂后心的深色印記和那股奇怪的土腥味。“如果不是水跡,那會是什么?難道是……”一個念頭閃過他的腦海,“淤泥?”
王二柱是在水缸旁被發現的,水缸里的水雖然渾濁,但底下的淤泥應該不多。而且就算沾了淤泥,也不該只有后心那一小塊。
“不對,這味道不像普通的淤泥?!绷衷綋u了搖頭。他忽然想起鞋底的鐵砂,“鐵砂……土腥味……難道和鐵匠鋪有關?”
青石縣有兩家鐵匠鋪,一家在城東,一家在城西。王二柱住在城南,平時應該很少去鐵匠鋪才對。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緊接著是敲門聲。林越警惕地問了一句:“誰?”
“是我,趙猛。”門外傳來趙猛低沉的聲音。
林越心中一動,起身開門。趙猛站在門口,神色有些凝重,左右看了看,才走進來,反手關上了門。
“查到什么了?”趙猛開門見山地問道。
林越沒有隱瞞,將自己在證物庫房的發現一五一十地告訴了他,包括那件被藏起來的短褂、深青色的纖維、暗紅色的粉末,以及鞋底的鐵砂。
趙猛聽完,臉色變得更加難看,沉默了許久才開口:“那暗紅色的粉末,我或許知道是什么?!?/p>
“您知道?”林越眼睛一亮。
“嗯?!壁w猛點了點頭,“那是‘鐵膽泥’,是鐵匠鋪里用來鍛造兵器的一種特殊材料,混雜了鐵砂和爐灰,還有一種特殊的黏土,所以會有那種土腥味。這種東西,只有鐵匠鋪才有。”
“鐵膽泥!”林越恍然大悟,“這么說,王二柱死前去過鐵匠鋪?或者接觸過沾了鐵膽泥的人?”
“很有可能?!壁w猛沉聲道,“而且你說他后心有深色印記,還沾了鐵膽泥,這就更可疑了。如果只是溺亡,怎么會在后心沾上這種東西?除非……”
除非他死前曾被人按在沾有鐵膽泥的地方,或者被人用沾了鐵膽泥的東西擊打過后心!
林越和趙猛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凝重。這個發現,讓王二柱的死更像是一場謀殺。
“青石縣的兩家鐵匠鋪,一家是老李家的,在城東,老實本分;另一家是王家的,在城西,老板王奎是個煉皮后期的好手,據說和張萬貫有些交情?!壁w猛補充道,“如果王二柱真的接觸過鐵膽泥,那城西的王家鐵匠鋪,可能性更大。”
“張萬貫……”林越低聲念著這個名字,感覺這張網越來越密了。王二柱和劉忠有爭執,劉忠是張萬貫的管家,王家鐵匠鋪又和張萬貫有交情,這其中到底有什么聯系?
“趙隊,您知道劉忠平時穿什么顏色的衣服嗎?”林越問道。
趙猛想了想,說道:“劉忠那個人,確實愛穿綢緞衣服,而且偏愛深色。我記得……好像是深青色的,上面還繡著暗紋,看著挺扎眼的?!?/p>
深青色!繡著暗紋!
林越的心跳驟然加速。這和他找到的纖維特征,完全吻合!
“看來,這個劉忠,跑不了了?!绷衷轿站o了拳頭。
“但光憑幾根纖維,還定不了他的罪?!壁w猛潑了一盆冷水,“張萬貫在青石縣勢力太大,沒有鐵證,就算你把這些線索報上去,張縣尉也會壓下來,甚至反咬你一口,說你誣陷好人。”
林越當然明白這個道理。在前世,多少案子因為證據不足,讓罪犯逍遙法外。他深吸一口氣,冷靜下來:“我知道。所以,我需要找到更多的證據?!?/p>
“你想怎么做?”趙猛問道。
“我想先去城西的王家鐵匠鋪看看,問問有沒有人見過王二柱?!绷衷秸f道,“然后,想辦法確認劉忠的衣服上,是不是有和這些纖維一樣的材質。”
趙猛皺了皺眉:“王家鐵匠鋪不好惹,王奎那個人脾氣暴躁,又護短,你去問他,他未必會說實話。至于劉忠……他是張府的大管家,平時深居簡出,你很難有機會近距離觀察他的衣服?!?/p>
“難,不代表做不到?!绷衷窖凵駡远ǎ摆w隊,您能告訴我張府的大概情況嗎?比如劉忠什么時候會出門,喜歡去什么地方?!?/p>
趙猛猶豫了一下,還是說道:“張府在縣城的西北角,占地很大,平時門禁很嚴。劉忠作為大管家,偶爾會親自去街上采買一些貴重的東西,一般是在上午巳時左右。他最喜歡去的是街東頭的‘錦繡閣’,那里賣的綢緞是全縣最好的?!?/p>
“錦繡閣……”林越記下這個名字,“謝謝您,趙隊。”
趙猛看著他,嘆了口氣:“林越,我再勸你一句,這事真的很危險。張萬貫和張縣尉勾結多年,手里不知道有多少人命,你一個人硬拼,太冒險了。”
“我知道?!绷衷轿⑽⒁恍?,“但我是捕快,這是我的職責。就算再危險,我也得查下去?!?/p>
趙猛沉默了,看著林越眼中那股不容動搖的決心,仿佛看到了年輕時的自己。他拍了拍林越的肩膀:“小心點。如果……我是說如果,真的遇到什么麻煩,記得找我。雖然我沒什么大本事,但總能幫你擋一下?!?/p>
林越心中一暖,點了點頭:“謝謝您,趙隊?!?/p>
趙猛沒再多說,轉身離開了。
房間里只剩下林越一個人。他看著桌上的證物,眼神變得愈發銳利。鐵膽泥指向王家鐵匠鋪,深青色纖維指向劉忠,而這兩個人,又都和張萬貫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
這一切,絕不是巧合。
他將證物小心收好,然后開始盤算下一步的計劃。先去王家鐵匠鋪打探消息,然后想辦法在錦繡閣附近“偶遇”劉忠,確認他的衣服材質。
就在這時,窗外傳來一陣輕微的響動。林越眼神一凜,猛地起身,走到窗邊,小心翼翼地撩開一點窗紙向外看去。
只見兩個鬼鬼祟祟的身影,正躲在對面的墻根下,探頭探腦地往他這邊看??瓷硇?,正是孫六的那兩個跟班。
“看來,他們已經盯上我了。”林越嘴角勾起一抹冷笑。這也好,既然躲不掉,那就正面迎戰。
他整理了一下衣服,將腰間的鐵尺緊了緊,然后推門走了出去。那兩個跟班沒想到他會突然出來,嚇了一跳,轉身就想跑。
“站??!”林越低喝一聲,聲音不大,卻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嚴。
那兩個跟班腳下一頓,轉過身來,臉上強裝鎮定:“林……林越,你喊我們干什么?”
“我倒想問問你們,鬼鬼祟祟地在我窗外干什么?”林越一步步逼近,目光如刀,“是孫六讓你們來的?”
兩個跟班被他看得心里發毛,支支吾吾地說不出話來。
“回去告訴孫六?!绷衷酵O履_步,冷冷地說道,“王二柱的案子,我查定了。不管是誰,敢擋我的路,別怪我不客氣!”
他的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莫名的威懾力,讓那兩個煉皮初期的跟班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他們對視一眼,不敢再多說一句,轉身就跑,連滾爬爬地消失在巷口。
林越看著他們的背影,眼神冰冷。這只是開始,接下來的路,只會更難走。但他不會退縮。
他深吸一口氣,轉身朝著城西的方向走去。王家鐵匠鋪,是他解開謎團的下一個關鍵點。陽光灑在他身上,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仿佛在預示著,這條追尋真相的道路,注定漫長而艱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