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書領命而去,夜色如墨,漸漸浸透了柔儀殿的窗欞。柴貴妃獨立窗前,并未立刻命人點燈,任由漸濃的黑暗將自己包裹。那“第二方”監視者的出現,像一根尖銳的刺,扎進了她原本漸趨清晰的思路里。
這深宮,果然從不缺“螳螂捕蟬,黃雀在后”的戲碼。
翌日,一切如常。柴貴妃依舊寅時起身,侍奉官家早膳,處理宮務。只是在翻閱尚宮局送來的中秋宮宴采買單子時,她似不經意地對錦書提了一句:“去歲安遠伯府送進宮的那幾樣節禮,記錄可還留著?拿來本宮瞧瞧,今年也好參照著回禮,莫要失了禮數。”
這話合情合理,無人能挑出錯處。
錦書會意,不多時便取來了一本專記外臣勛貴與宮內往來禮單的冊子。柴貴妃揮退旁人,只留錦書在側,翻到記錄安遠伯府的那一頁。去歲臘月,送劉美人玉如意一柄;往前翻,往年安遠伯府與宮中往來極少,所送禮單也多是循例,并無特殊。
她的指尖在“玉如意”上停頓片刻,又往前翻了幾頁,目光忽然落在另一條記錄上:那是三年前,安遠伯府曾向宮中進獻過一批西北特產的石料,言稱可供將作監修繕宮苑之用。當時經手此事的,正是將作監。
將作監,劉美人的兄長。
柴貴妃合上冊子,指尖在光滑的冊頁封面上輕輕敲擊。石料……西北邊鎮……安遠伯府那位外放的庶出兄弟,似乎正是在西北某處任職。進獻石料,與將作監打交道,順理成章。而這層關系,是否就是安遠伯府與劉美人兄長勾連的契機?
“安遠伯府那位在西北的子弟,查得如何了?”她問。
錦書低聲道:“有些眉目了。安遠伯庶弟,名趙慷,現任西北綏德軍一名統制。去歲年末曾回京敘職,在京中停留約兩月,今年開春后才返回任上。”
去歲年末回京,停留兩月……時間上,恰好能與安遠伯府向劉美人贈送玉如意,以及那褐色云紋腰牌可能出現的時段重疊。
“他回京期間,與哪些人來往密切?”
“還在查,此人行事頗為低調,明面上多是與其他回京武將或兵部官員應酬。不過,”錦書聲音更低,“我們的人發現,劉美人的兄長,劉主簿,在趙慷離京前幾日,曾于城中一家不甚起眼的酒樓‘薈賢居’單獨宴請過他一次。”
薈賢居……柴貴妃記下了這個名字。一個將作監的主簿,宴請一位邊軍統制,這組合著實有些奇怪。除非,他們之間有公務之外的牽扯。
“那日之后,劉主簿可有什么異常舉動?或者,劉美人宮中可有什么變化?”
錦書回想了一下:“劉主簿那邊暫無特別發現。不過,大約就在那之后不久,劉美人宮中曾以‘修繕窗欞’為由,從將作監調用過兩名工匠,在宮中停留了半日。”
修繕窗欞?柴貴妃眼底閃過一絲譏誚。妃嬪宮中日常修繕,自有內侍省負責,何須勞動將作監特意派人?而且偏偏在劉主簿與趙慷會面之后。
這絕不僅僅是巧合。
“那兩名工匠,查清楚是誰。”柴貴妃吩咐道,“還有,想辦法弄清楚,劉主簿與趙慷在薈賢居究竟談了些什么。”
“是。”錦書應下,面露難色,“只是薈賢居當日伺候的人,口風甚緊,恐怕……”
“無妨,”柴貴妃語氣淡漠,“未必一定要從他們嘴里撬出來。留意劉主簿近日與誰接觸,家中可有異常進項,或者……他經手的公務,可有不合常理之處。”
她不相信如此隱秘的會面,會后會不留絲毫痕跡。
“奴婢明白。”
錦書退下后,柴貴妃沉吟片刻,又喚來另一名心腹宮人,吩咐道:“去告訴六宮司記,中秋將至,各宮若有需要提前支取份例或申請額外用度的,這兩日便報上來,一并核批了。”
她需要一個更正當的理由,來查看各宮近期的動態,尤其是劉美人和孟才人處。
果然,下午各宮將條陳遞上來時,柴貴妃一眼便看到,孟才人宮中申請了一筆銀錢,理由是“購置安神香料”,而劉美人處則申請了一批上等的墨錠和宣紙,說是“抄經祈福所用”。
孟才人要安神香料,倒符合她近日“受驚”的狀態。可劉美人突然要抄經祈福?柴貴妃印象中,劉美人并非潛心向佛之人。
她提起朱筆,在兩條申請上都批了個“準”字,面色無波無瀾。
“錦書,”她放下筆,狀似隨意地道,“劉美人既要抄經,想必心誠。將前日內府新送來的那卷《金剛經》泥金鈔本找出來,給她送去,也算全她一番心意。”
錦書微微一怔,隨即領會。那泥金鈔本珍貴,貴妃以此賞賜,劉美人必須親自出來謝恩。而這,正是近距離觀察她,以及她宮中情形的機會。
“是,奴婢這就去辦。”
錦書捧著那卷華貴的泥金鈔本前往劉美人宮中時,柴貴妃則緩步走到庭院中。午后的陽光透過玉蘭樹的枝葉,灑下斑駁的光點。她抬頭,看著那幾株日漸頹敗的玉蘭,心中那片冰冷的殺意,如同藤蔓,在陽光照不到的陰影里,悄然滋長。
安遠伯府,邊鎮統制,將作監主簿,劉美人,孟才人,還有那隱匿在宮外的吳駿和永濟堂……這些點,正在被一條若隱若現的線串聯起來。
而她現在要做的,就是找到那條線的線頭,然后,毫不猶豫地將其斬斷。
只是,那個同樣在監視永濟堂的“第二方”,究竟是誰?是敵是友?還是……另有所圖的漁翁?
她輕輕折下一片微微卷邊的玉蘭花瓣,在指尖捻碎,一股略帶腐朽的香氣彌漫開來。
這盤棋,越來越有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