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午后,日頭正烈,蟬鳴聒噪。
陸家小院的柴門,竟真的被人“吱呀”一聲推開了。
一個身穿半舊儒衫,留著一撮山羊胡的老者,手持一把折扇,施施然走了進來。
他站在院中,瞇著眼打量了一下這農(nóng)家院落,臉上帶著幾分讀書人特有的矜持與疏離。
正在東廂房窗下陪著陸明淵溫書的王氏最先看到,連忙起身迎了出去。
“請問老先生是……”
“老夫陳遠,青松書院的夫子。”
老者用扇子指了指西廂房的方向。
“來尋我的學生,陸明文。”
話音未落,西廂房的門“豁”地一下開了。
陸從智夫婦二人滿面春風地沖了出來,那熱情勁兒,仿佛迎接的是什么天大的貴客。
“哎呀!是陳夫子!您怎么來了?快請進,快請進!”
陸從智搶上一步,幾乎是攙扶著將陳夫子往屋里讓。
這邊的動靜,早已驚動了堂屋里的老太太陳氏。
她拄著拐杖,顫巍巍地走出來,一見這陣仗,先是愣了一下,隨即臉上便綻開了菊花般的笑容。
“是明文的夫子?哎喲,稀客,真是稀客!”
陳夫子倒也客氣,對著老太太拱了拱手,笑道:“老夫人安好。老夫今日回鄉(xiāng)探親,恰好路過貴村,想著明文這孩子平日里用功,便順道過來瞧瞧他。”
一句“順道”,便將昨日那二兩銀子的交易,洗刷得干干凈凈,只剩下師長對學生的殷切關懷。
老太太陳氏一聽這話,更是喜上眉梢,渾濁的眼睛里都放著光。
在她看來,夫子能親自上門探望,這可是天大的臉面!
“老婆子我見過讀書人,可沒見過夫子您這么疼學生的!”
她激動得拐杖都有些拿不穩(wěn)。
“快,快,從文家的,去,把那只蘆花雞殺了!今日定要好好招待夫子!”
王氏聞言,臉上閃過一絲猶豫。
那只雞是留著給明淵秋闈前補身子的。
但老太太開了口,她一個做兒媳的,哪敢說半個不字,只得低聲應了,轉(zhuǎn)身進了廚房。
很快,酒菜很快備好,雖不豐盛,卻已是陸家能拿出的最高規(guī)格。
席間,陳夫子果然不負陸從智所望,三杯兩盞淡酒下肚,便開始對陸明文大加贊賞。
“老夫人,你這個孫兒,了不得啊!”
陳夫子撫著山羊胡,一臉的鄭重其事。
“老夫執(zhí)教二十余年,見過聰穎的,見過刻苦的,卻少見像明文這般,既有天分,又肯下苦功的。”
他呷了口酒,眼神掃過眾人,最后落在老太太那張寫滿期盼的臉上。
“不瞞您說,此次縣試,依老夫看,明文是十拿九穩(wěn)!”
“若是他能繼續(xù)保持這股勁頭,將來金榜題名不敢說,一個秀才功名,怕也是**不離十!”
“轟”的一聲,仿佛一道驚雷在老太太陳氏的腦中炸開。
秀才!
他們家明文居然有秀才之姿!
他們陸家沒落至此幾十年,若是能出一個秀才,那便是光宗耀祖了!
老太太激動得嘴唇哆嗦,端著酒杯的手都在顫抖,連聲道。
“好,好!多謝夫子吉言!多謝夫子栽培!”
陸從智和趙氏在一旁,也是滿臉紅光,與有榮焉的模樣,不停地給夫子敬酒夾菜。
一場賓主盡歡的宴席,在黃昏時分落下帷幕。
老太太堅持讓陸從智將陳夫子送出村口,那份恭敬與感激,溢于言表。
待到外人離去,陸家的堂屋里,氣氛卻并未因喜悅而輕松下來,反而凝滯著一種更為灼熱的焦躁。
老太太陳氏依舊沉浸在對未來的美好幻想中,嘴里不停地念叨著“秀才公”,“祖墳冒青煙了”。
陸從智看準時機,清了清嗓子,臉上那副得意的笑容漸漸斂去,換上了一副深思熟慮的凝重。
“娘,”他開口了,聲音不大,卻瞬間將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過來。
“陳夫子的話,您聽見了?”
“聽見了,聽見了!”
老太太連連點頭。
“我活了這把年紀,耳朵還沒聾!”
“那您聽出什么來了?”
陸從智循循善誘。
“聽出我大孫子有出息了!能考秀才了!”
“是啊,”
陸從智重重地點了點頭,隨即話鋒一轉(zhuǎn),語氣里帶上了一絲恰到好處的憂慮。
“可您想過沒有,陳夫子為何只敢說明文府試**不離十,卻不敢說金榜題名?”
老太太一愣:“這……讀書的事,誰敢說得那么滿?”
“非也!”
陸從智斷然否定:“娘,您想,陳夫子自己是個什么功名?”
“秀才啊。”
“這就對了!”
陸從智一拍大腿,聲音陡然拔高。
“他自己不過是個秀才,眼界見識就只在府試這一畝三分地里。”
“他能教出府試的學生,已是極限,又怎敢妄言更高處的風景?”
“跟著他,明文的前程,也就止步于府試了!”
這番話,如同一盆冷水,兜頭澆在了老太太火熱的心上。
她臉上的笑容僵住了,有些茫然地看著自己的二兒子。
陸從智要的就是這個效果。
他上前一步,壓低了聲音。
“娘,這正是天要興我陸家!我今日去縣里,聽到了一個天大的好消息!”
“城里有名的大戶高家,新開了一間府學,請來的先生,不是秀才,而是真正的舉人老爺!”
“舉人老爺?”
老太太倒吸一口涼氣。
對她這樣的鄉(xiāng)下婦人而言,舉人,那已經(jīng)是傳說中的大人物了。
“沒錯!舉人老爺親自授課!”
陸從智的眼中閃爍著狂熱的光芒。
“您想,跟著秀才,能考秀才。那跟著舉人老爺,將來考個舉人,又有何難?”
“明文天資聰穎,只是缺一個好平臺,缺一位好名師!這高家府學,就是為他量身打造的登天之梯啊!”
“只要明文能進去,別說秀才,將來入仕做官,光宗耀祖,指日可待!”
一番話,說得是情真意切,擲地有聲。
老太太被這番宏偉的藍圖徹底唬住了,她仿佛已經(jīng)看到了自己的孫兒身穿官袍,榮歸故里的景象。
她那顆蒼老的心,被一種名為“望孫成龍”的火焰燒得滾燙。
“去!必須去!”
她猛地一拍桌子,拐杖頓地。
“砸鍋賣鐵,也要讓明文去!這束脩……要多少銀子?”
“二十兩。”
陸從智吐出一個數(shù)字。
老太太眉頭都沒皺一下,立刻說道:“好!二十兩就二十兩!從文,從智,你們兩家,一家出十兩,無論如何,要把明文送進去!”
一直沉默的陸從文,聽到這話,臉色瞬間變得煞白。
十兩銀子,對他這個老實巴交的莊稼人來說,無異于天文數(shù)字。
而陸從智,等的就是這一刻。
他“噗通”一聲,竟直接跪在了老太太面前,臉上滿是凄苦和愧疚。
“娘啊!是兒子沒用!”
他聲淚俱下。
“這些年,為了供明文讀書,家里早已是東挪西湊,家徒四壁。”
“兒子拼了命的挪用,也就能湊出來五兩銀子啊!”
一旁的趙氏也立刻抹起了眼淚,哭訴道:“是啊,娘!我們兩口子,沒日沒夜地干,也就勉強糊口,哪里還有余錢……”
老太太看著二兒子這副模樣,心疼不已,嘆了口氣。
“你……你也是為了明文……”
她的目光,緩緩地,落在了大兒子陸從文的身上。
陸從文嘴唇動了動,剛想說話,他身旁的妻子王氏卻忍不住了。
“娘,”
王氏站起身,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絲顫抖的堅定。
“我們大房……也拿不出這么多錢。明淵讀書也要花銷,家里一年到頭,刨去吃穿用度,剩不下幾個子兒。”
“怎么會沒有?”
趙氏立刻尖聲反駁,眼淚說收就收。
“誰不知道大嫂你當年嫁過來的時候,可是帶了不少嫁妝!那箱子,現(xiàn)在還壓在你們床底下呢!”
陸從智抬起頭,臉上還掛著淚痕,眼中卻閃過一絲得逞的精光。
他順著妻子的話,幽幽地開口。
“大哥,大嫂。為了明文的前程,為了我們陸家的將來,大嫂……您那份嫁妝,是不是也該拿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