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踉蹌著離開。李平安看著他們的背影,將碗中殘酒一飲而盡:
字好,精氣神,可惜……
跟在兩人身后,李平安特意保持著一段距離,直到那勸架的書吏將紅鼻子送回一處簡陋的院落后匆匆離開之后,李平安才緩步上前,敲響了院門。
等了半晌,門才開了一條縫,露出紅鼻子書吏醉眼惺忪的臉:
“誰啊?”
“老夫路過,討碗水喝。”
李平安啞著嗓子道。
目光對著李平安一陣上下打量,紅鼻子不耐煩地擺手,甚至還打算伸手推搡:
“沒有沒有!快走!”
李平安卻不退,目光平靜地看著他:
“老夫方才在酒館,聽先生說……有份卷子,字里藏鋒,可惜了。”
紅鼻子書吏渾身一僵,醉意瞬間醒了大半,臉色煞白:
“你……你胡說什么!我聽不懂!快滾!”
話語結束,紅鼻子更是雙手使勁兒,就要關門。
李平安伸手抵住門板,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奇異的力量:
“先生那日所見之字,可是力透紙背,轉折如刀,帶金石之氣?”
紅鼻子書吏瞳孔驟縮,像是見了鬼一樣看著李平安,嘴唇哆嗦著:
“你……你到底是誰?!”
“一個不想孫女蒙冤的老人。”
李平安盯著他的眼睛:
“先生只需告訴老夫,是,或不是。”
院內陷入死寂。
紅鼻子書吏胸口劇烈起伏,掙扎良久,才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
“是……又怎樣?我什么都不知道!你快走!別再來了!”
說完,猛地摔上了門。
門板合攏的巨響在巷中回蕩。
李平安站在門外,并未惱怒,反而緩緩吐出一口氣。眼底深處,閃過一絲銳利的光芒:
力透紙背,轉折如刀,帶金石之氣。
這已不是猜測,而是從親歷者口中得到的證實。悅兒的字,是他親手啟蒙,帶著一股尋常閨閣女子絕難模仿的韌勁與風骨。
線索的線頭,終于被他攥住了一根。
他轉身,步履沉穩地融入昏暗的巷弄之中。
接下來,該想辦法弄清楚,除了女帝和左相之外,那日最終參與名次核定的,到底還有哪些人,又有誰,能夠成為他的證人?
風起于青萍之末,這看似固若金湯的謊言,已然被他撬開了一道微不可查的縫隙。
夜色如墨,李平安悄無聲息地翻過吏部后街那道低矮的土墻。紅鼻子書吏,名叫張老倌,就住在院里最角落那間漏風的矮房里。
李平安沒走門,手指在窗欞破損的油紙上一劃,悄無聲息地撥開里面的插銷,身形如貍貓般滑入。
張老倌正對著一豆油燈發愁,猛地見黑暗中多出個人影,嚇得差點叫出聲。待看清是李平安,他臉色慘白,渾身哆嗦:
“你……你怎么進來的?出去!”
李平安不理會他的驚惶,徑直走到他對面坐下,昏暗的燈光將他臉上的皺紋襯得愈發深刻:
“張先生,白日里人多眼雜,有些話,不便說。”
他聲音低沉,卻帶著不容置疑的份量:
“老夫只問,那日殿試謄錄,你親眼所見,那份字跡非凡的卷子,最后去了何處?經了誰的手?”
張老倌嘴唇顫抖,眼神躲閃:
“我……我不知道!謄錄完就封存了,我哪知道……”
“是嗎?”
李平安目光如炬,盯著他:
“那先生為何獨獨對那份卷子記憶猶新?又為何嘆息‘可惜’?莫非……是看到了不該看的事?”
張老倌被他目光所懾,冷汗涔涔而下,雙手死死攥著破舊的衣角,內心掙扎顯而易見。
李平安不再逼問,只是靜靜等著。屋內只剩下油燈燃燒的噼啪聲和張老倌粗重的喘息。
良久,張老倌像是被抽干了力氣,癱坐在凳子上,聲音沙啞:
“我……我只是個最低等的謄錄吏……那日,所有卷子收上來,糊名后分發謄抄。”
“我分到的那份……那字,是真的好!筋骨分明,帶著一股說不出的氣勢,我抄了十幾年文書,從未見過女子能寫出這樣的字!”
他眼神有些恍惚,仿佛回到了那日:
“我按規矩謄抄完畢,將原件與謄本分別放入不同匣中,交由上面的主事大人核對封存……可后來,后來放榜,我特意留心看了狀元文章的謄本……那字,是標準的館閣體,秀氣工整,絕不是原件那般風骨!”
他猛地抓住李平安的胳膊,眼中帶著恐懼:
“老爺子,我知道的就這些了!真的!謄錄房規矩,只謄不看,不問出處……那原件后來究竟如何,是不是被……被調換了,我這種小吏,根本無從得知啊!”
李平安反手按住他顫抖的手,力道沉穩:
“莫慌。老夫只問,當日負責核對封存,能接觸到所有原件與謄本的主事,是誰?”
張老倌咽了口唾沫,壓低聲音,幾乎耳語:
“是……是吏部考功司的主事,趙無庸。”
趙無庸。
李平安眼中寒光一閃,姓趙。河洛趙氏,左相趙高的族人。
線索,在這里清晰地指向了那座巍峨的左相府。
“老爺子。”張老倌幾乎要哭出來:
“您可千萬別把我供出去!趙主事……我們惹不起啊!我家里還有老小……”
“放心。”
李平安松開手,站起身:
“今夜,老夫從未見過你。”
李平安沒有回小院,而是如同鬼魅,在永安城的街巷間穿行:
他需要印證張老倌的話,更需要找到能將趙無庸與調換試卷直接關聯的證據。
他來到吏部衙署外圍的高墻下。
夜色深沉,只有巡更的梆子聲偶爾響起。
李平安避開巡邏的衛兵,憑借記憶潛入了衙署內部。
考功司的卷宗房在哪里,他依稀記得當年的布局,避開兩撥值守的差役,他來到一處掛著“考功清吏司”牌匾的院落,院內一間大屋黑著燈,門上了鎖。
李平安繞到屋后,指尖在窗欞縫隙中摸索,找到機括,輕輕一撥,窗戶應聲而開。他閃身而入,反手關上。
萬幸,雖然多年未曾動手,但當初的身手并未衰減太多。
屋內彌漫著墨和舊紙張的味道。借著窗外透進的微弱月光,可見一排排高大的檔案架:
殿試相關的卷宗屬于最高機密,定然存放在最隱秘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