哐當!
身后那扇沉重的鐵門合上了,聲音在狹長、死寂的甬道里沖撞,回響。
葉不凡聽過這個聲音,五年,他聽了無數遍,每一次都代表著一片自由的天空被徹底關上。
但今晚,這聲音聽起來有些不一樣,它不再是絕望的喪鐘,更像是一聲……脆弱的哀鳴。
絕對的黑暗籠罩下來,伸手不見五指。
空氣里,那股熟悉到骨子里的味道鉆進鼻腔,消毒水、鐵銹,還有常年不見陽光的墻壁滲出的陰冷霉味。
最后,是血,干涸的,新鮮的,混雜在一起的血腥氣。
這是黃泉路的味道。
葉不凡的身體沒有動,他只是靜靜地站著,像一尊融入黑暗的雕塑。
他的眼睛卻在黑暗中慢慢亮起,那是一種野獸在自己的領地里巡視一切的眼神。
冰冷淡漠,又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興奮。
一個月了,他終于又回到了這個地方,不是以囚犯“九五二七”的身份,而是以葉不凡的身份。
嗒嗒嗒……
黑暗的盡頭傳來了腳步聲,不疾不徐,節奏穩定得像一臺老舊的節拍器。
那人沒有帶任何照明工具,仿佛他天生就屬于這片黑暗。
腳步聲在葉不凡面前三步遠的地方停下,一個輪廓在黑暗中浮現。很高很瘦,像一根插在地上的竹竿。
“九五二七。”
來人開口了,聲音和電話里一模一樣。蒼老嘶啞,沒有半點活人的生氣。
“我在這里。”
葉不凡的聲音平靜得像一潭死水。
“跟我來。”
男人沒有多余的廢話,他轉過身,竹竿一樣的身影再次邁開腳步,向著更深的黑暗走去。
葉不凡跟了上去,兩人一前一后,行走在這條沒有光線的甬道里。
誰都沒有說話,只有兩串節奏完全不同的腳步聲在回蕩。一個沉穩如山,一個輕飄如鬼。
腳下的路很不平整,葉不凡能清晰地感覺到水泥地面上的裂縫和坑洼。
他甚至能聞到墻角一灘嘔吐物殘留的酸腐氣味,他對這里的一切太熟悉了。
這條路通往的不是普通監區,而是黃泉路最深處的……“十八層”,專門用來關押那些最窮兇極惡或者……最不聽話的犯人。
葉不凡曾經是那里的常客。
走了大概十分鐘,前方終于出現了一點微弱的光,光來自一扇半開的鐵柵門。
門后是一個巨大的向下延伸的圓形空間,像一個被挖空的山腹。
四周是層層疊疊的監牢,一共十八層,密密麻麻,如同蜂巢。
這里就是“十八層”。
刺耳的警報聲,犯人的嘶吼聲,獄警的打罵聲……所有監獄該有的聲音,這里都沒有。
死寂,只有死一樣的寂靜。
所有囚室都黑著燈,看不到一個人影。
但葉不凡知道,那些黑暗的囚室里關著一雙雙怎樣的眼睛,那些眼睛此刻都在黑暗中注視著他,注視著這個唯一一個能從“十八層”活著走出去的……怪物。
引路的男人沒有停留,他帶著葉不凡沿著懸空的金屬樓梯一路向下,樓梯在他們腳下發出空洞的“哐當”聲。
越往下走空氣越潮濕,血腥味也越濃。
終于,他們來到了最底層。
第十八層的正中央不是囚室,而是一片空地,空地中央,擺著一張桌子。
一張很普通的木桌,桌上點著一盞油燈。昏黃的燈火如豆,勉強照亮了周圍幾米的范圍,在地上投下兩道被拉得極長的影子。
一個男人坐在桌子后面,他就坐在那唯一跳動的光亮里。
男人看起來很老了,頭發花白,稀疏地貼在頭皮上,臉上布滿了深刻的皺紋,像干裂的河床。
他穿著一身洗得發白的獄警制服,扣子扣得一絲不茍。他很瘦,瘦得有些脫相,仿佛一陣風就能吹倒。
如果不是那雙眼睛,他看上去就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行將就木的糟老頭。
可那是一雙怎樣的眼睛,渾濁瘋狂,卻又帶著洞穿一切的銳利,仿佛世間萬物在他眼中都不過是可以隨意擺弄的玩物。
他就是“老頭子”,這座地獄真正的王,黃泉路的獄主。
引路的竹竿男走到桌前,對著老頭子微微躬身,然后就退到了一旁的陰影里,徹底消失不見。
老頭子沒有看葉不凡,他的目光落在桌上的一方棋盤上。
他在自己和自己下棋,他左手執黑,右手執白,殺得正酣。
“啪。”
他右手捏起一枚白子,落下。
棋盤上,一條黑子大龍瞬間被截斷,生機全無。
他抬起頭,那雙渾濁又銳利的眼睛終于看向了葉不凡。他笑了,嘴里露出發黃的牙齒。
“一月不見,你的殺氣比以前更重了。”
老頭子的聲音很輕很慢,卻帶著一股說不出的壓迫感。
葉不凡沒有說話,他只是走過去,在老頭子的對面坐了下來。
他看著那盤棋,白子看似大獲全勝,將黑子殺得片甲不留。
可實際上,黑子早已在棋盤的另一端布下了一個更大的殺局。
白子看似在贏,其實每一步都在走向死亡。
“你老了。”
葉不凡開口了,他的聲音里聽不出任何情緒。
老頭子臉上的笑容更深了。
“是啊,老了,身體不行了,棋力也退步了。”
他伸出枯瘦的手,端起桌上的一個粗瓷茶杯,喝了一口。
“倒是你,聽說在外面混得風生水起。秦家那個小丫頭,滋味不錯吧?”
話音未落。
“轟!”
一股冰冷到極致的殺意,如同實質的海嘯從葉不凡的身上轟然爆發!
桌上的油燈火焰猛地向后一倒,險些熄滅!
整個第十八層的空氣,溫度仿佛都驟降了幾十度!
黑暗的囚室里傳來幾聲壓抑不住的牙齒打顫聲。
葉不凡的眼睛瞇了起來,他看著老頭子,眼神像是在看一個死人。
“你最好別提她。”
老頭子卻仿佛沒有感受到那股能將人神魂都凍裂的殺氣,他依舊在笑。
“怎么?我親手磨出來的刀,現在想弒主了?”
他放下茶杯,用那雙渾濁的眼睛盯著葉不凡。
“你別忘了,你這條命是我給的。”
“沒有我,五年前你剛進來的那天晚上就已經被人分尸了。”
葉不凡身上的殺氣緩緩收斂,他又恢復了那副古井無波的樣子。
“所以我來了。”
他淡淡地說道。
“說吧,找我回來做什么?”
老頭子靠在了椅背上,他發出了一陣“嗬嗬”的笑聲,像破舊的風箱。
“做什么?當然是回來看看我最得意的作品。”
他伸出一根手指,點了點自己的腦袋。
“我把你從一個沖動的毛頭小子變成了一尊殺神。”
“我教會了你怎么用手術刀救人,也教會了你怎么用手術刀殺人。”
“我讓你嘗遍了這世上所有的痛苦,也讓你看到了這世上最深的黑暗。”
“現在你出去了,成了人上人,坐擁財富,美人環繞。”
他的聲音突然變得充滿了誘惑力。
“你不好奇嗎?不好奇我把你打造成這樣,究竟是為了什么?”
葉不含看著他,眼神里帶著一絲譏諷。
“為了滿足你那變態的控制欲?”
“不不不。”
老頭子搖了搖手指。
“控制欲?那種低級的東西我早就玩膩了。”
他身體前傾,湊近了油燈,昏黃的火光將他臉上的皺紋照得如同溝壑。
他的聲音壓得極低,像魔鬼的私語。
“我想要的是自由。”
葉不凡的瞳孔微微一縮。
自由?一個把監獄當成自己王國的人跟他談自由?
“我在這座籠子里待了四十年。”
老頭子的聲音里第一次出現了一絲別樣的情緒,那是……厭倦。
“我看著一茬又一茬的犯人進來又出去,或者死在這里。”
“我看著外面的世界一天天變化,高樓大廈,車水馬龍。”
“我看膩了,也待夠了。”
他抬起頭,死死地盯著葉不凡。
“我要出去。”
葉不凡沉默了,他終于明白了。
這個瘋子,這個黃泉路的王,把自己叫回來竟然是為了讓他……越獄?
這簡直是天底下最荒謬的事情。
“你是獄主。”
葉不凡提醒他。
“你想出去,隨時都可以走出去。”
“走?”
老頭子嗤笑一聲,笑聲里充滿了自嘲。
“你以為我不想走嗎?”
“我走不了。”
“這座監獄困不住犯人,它困的是我。”
他的眼神變得有些渙散,像是在回憶什么。
“四十年前,有人把我放在了這個位置上。”
“他也對我說,我可以把這里當成我的王國,我的實驗室。”
“唯一的條件,就是我永遠不能踏出這扇門。”
葉不凡的心頭一震。
還有人能命令這個瘋子?
“是誰?”
葉不凡下意識地問道。
老頭子卻沒有回答,他只是搖了搖頭。
“告訴你也沒用,你惹不起。”
“你只需要知道,我出不去。”
“除非……”
老頭子的話鋒一轉,那雙渾濁的眼睛里再次燃起了瘋狂的光芒。
“除非,我能找到一個完美的替代品。”
“一個能接替我,成為這座地獄新主人的……替代品。”
他的目光灼熱地落在葉不凡的身上,那個眼神像是在欣賞一件自己親手打造的最完美的藝術品。
“我觀察了無數人。”
“他們有的夠狠,有的夠聰明,有的夠瘋狂,但他們都不行。”
“直到我遇見了你,你的骨子里藏著和我一樣的東西——毀滅一切的**。”
“我花了五年時間把你打磨成我想要的樣子。”
“現在,你回來了。”
老頭子張開了雙臂,像是要擁抱整個黑暗。
“接替我,成為新的‘老頭子’。”
“從今天起你就是這座黃泉路的主人!”
“而我,將獲得我夢寐以求的自由!”
他的聲音在空曠的第十八層里回蕩,充滿了蠱惑人心的魔力。
空氣仿佛都凝固了。
葉不凡靜靜地看著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許久,他笑了。
“你是不是忘了。”
“我最討厭的,就是別人安排我的人生。”
他站起身,居高臨下地看著那個枯瘦的老人。
“你的王國你自己守著吧,我對你的破爛王位沒有興趣。”
說完,葉不凡轉身就走。
“站住!”
老頭子的聲音陡然變得尖利!
“你以為這里是你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地方嗎?”
“葉不凡,你今天不答應,就永遠留在這里,陪我這把老骨頭吧!”
葉不凡的腳步沒有停,他甚至沒有回頭。
“你留不住我。”
他的聲音平靜,卻帶著一股睥睨天下的傲慢。
老頭子臉上那副從容的笑容終于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猙獰。
“是嗎?”
他緩緩地從懷里掏出了一樣東西,放在了桌子上。
那是一張泛黃的黑白照片,照片上是一對年輕的夫婦抱著一個襁褓中的嬰兒,他們笑得很幸福。
葉不凡的身體在看到那張照片的瞬間,猛地僵住了,他的瞳孔縮成了最危險的針尖狀。
一股比剛才恐怖十倍的殺氣沖天而起!
“你!”
葉不凡緩緩地轉過身,他的每一個動作都像是慢鏡頭,他的臉上再也沒有了那份淡然,只有無盡的冰冷。
老頭子重新笑了起來,笑得無比得意,無比瘋狂。他用那根枯瘦的手指,輕輕地點了點照片上那個男人的臉。
“你的父親,葉擎蒼。”
他又點了點那個溫柔美麗的女人。
“你的母親,蘇婉。”
最后,他的手指落在了那個嬰兒的臉上。
“還有……剛出生的你。”
“葉不凡,你真的以為你的一切都只是巧合嗎?”
“你真的以為,你父母的死只是一場意外嗎?”
老頭子抬起眼,看著葉不凡那張冰封的臉,一字一句地說道。
“你想知道真相嗎?”
“答應我,我就告訴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