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匹雨后天青色的杭綢,像一道明媚的春光,照進了長門宮灰敗的色調里。
蘇曉月是個行動派,拿到布的第二天,就拉著青果開始忙活。她沒有先給自己做新衣,而是決定從改善居住環境開始。
“娘娘,這……這料子這么金貴,真拿來做窗簾啊?”青果摸著那光滑冰涼的綢緞,心疼得直抽氣。在她看來,這應該裁成衣裙,或者好好收起來當傳家寶才對。
“東西造出來就是用的,放著生蟲才是暴殄天物。”蘇曉月手腳麻利地量著窗戶尺寸,“窗戶是房子的眼睛,眼睛明亮了,心里才亮堂。咱們已經夠憋屈了,不能再讓這破窗戶添堵。”
她指揮青果燒水,將布料仔細漿洗過,使其更加挺括。沒有縫紉機,就一針一線地手縫。蘇曉月前世為了研究傳統美食,沒少接觸手工活,針線功夫雖不算頂尖,但做個簡單的窗簾綽綽有余。
張太妃和趙嬤嬤聽說后,也好奇地過來看。當她們看到蘇曉月真的將那么好的綢緞往破窗戶上掛時,也都驚呆了。
“蘇娘娘,這……是不是太奢侈了些?”張太妃委婉地提醒。她雖出身世家,但在冷宮十幾年,早已習慣了艱苦。
蘇曉月正踩著凳子掛窗簾,聞言回頭笑道:“太妃,您說,是咱們的心情重要,還是一匹死物重要?每天看著這破洞漏風的窗戶,心情能好嗎?心情不好,吃什么都味同嚼蠟。您看,這顏色掛上去,是不是感覺屋里都亮堂了?”
她說著,將最后一角固定好,跳下凳子。
此時正值午后,陽光透過嶄新的天青色綢緞窗簾照射進來,光線被過濾得柔和而明媚,給冰冷破敗的殿內灑下一片清涼又溫暖的色澤。原本死氣沉沉的房間,仿佛瞬間被注入了生機。
張太妃看著那光影,恍惚間似乎回到了幾十年前,自己剛入宮時的某個午后。她怔了許久,才輕輕嘆了口氣,嘴角卻泛起一絲極淡的笑意:“是啊……是亮堂多了。”
趙嬤嬤也喃喃道:“真好看……像把天空剪了一塊掛屋里了。”
青果更是開心地拍手:“娘娘說得對!看著這窗簾,奴婢都覺得肚子沒那么餓了!”
蘇曉月得意地拍拍手:“這就叫環境改變心境!下一步,咱們得想辦法把這漏風的地方堵一堵,再弄點厚實的棉被。冬天可就快來了。”
有了這匹布的開端,蘇曉月對改善生活充滿了干勁。她用剩下的邊角料,給青果、張太妃和趙嬤嬤每人做了一個簡單的發帶或手帕,算是小小的福利,把三人都哄得眉開眼笑。
生活條件的改善,直接體現在了飯菜上。
有了皇帝“包月”提供的穩定(雖然需要她斗智斗勇去爭取)食材來源,蘇曉月的“小食堂”菜色日益豐富。她不再局限于簡單的粥和餅,開始嘗試更復雜的菜式。
這天,她用送來的新鮮鱸魚,做了一道清蒸魚。魚肉雪白,僅用蔥絲、姜絲和一點點豬油、醬油調味,最大程度保留了魚本身的鮮甜。出鍋時,澆上一勺熱油,“刺啦”一聲,香氣四溢。
她又用嫩豆腐和肉末,做了一碗麻婆豆腐(雖然缺了關鍵的豆瓣醬和花椒粉,她用干菇粉和一點點茱萸代替,別有一番風味),紅油赤醬,看著就讓人食欲大開。
再加上一碟清炒時蔬,一鍋碧瑩瑩的野菜湯,這頓飯,放在哪里都算得上豐盛了。
蘇曉月照例分出一份,讓青果給張太妃送去。
張太妃主仆如今幾乎成了蘇曉月的固定食客,伙食水平直線上升,連帶著氣色和精神都好了許多。趙嬤嬤每次來端飯,都感恩戴德,恨不得把蘇曉月供起來。
然而,這冷宮里的香氣,終究是藏不住的。
長門宮雖然偏僻,但并非與世隔絕。總有巡邏的侍衛、偶爾經過的宮女太監。那日益濃郁、花樣翻新的飯菜香,像一只無形的小手,不斷撩撥著過往之人的好奇心。
“嘿,你聞見沒?長門宮那邊,最近天天這么香!”
“可不是嘛!聽說里頭就住了個廢后和一個老太妃,哪來的這么好吃食?”
“邪門了……難不成是鬧鬼了?聽說餓死的人,陰魂不散,會聞到飯菜香……”
“呸呸呸!少胡說!我瞧著,怕是有什么古怪……”
流言蜚語,開始像暗流一樣,在皇宮最不起眼的角落里悄悄蔓延。
這一日,蘇曉月正在嘗試用有限的材料做“叫花雞”的改良版——叫花鳥(因為沒雞,只能用偶爾捕捉到的麻雀代替)。她用泥巴把處理好的麻雀裹起來,塞進灶膛里煨烤。
就在泥巴漸漸干裂,散發出混合著泥土和肉類的奇異香氣時,院門外,傳來一個尖細又帶著幾分傲慢的女聲:
“里面的人!出來回話!”
蘇曉月眉頭一皺,示意青果去看看。
青果跑出去,很快又臉色發白地跑回來:“娘娘!是……是柳貴妃宮里的掌事宮女,翡翠姑娘!”
柳貴妃?那個陷害原主,導致她被打入冷宮的死對頭?
蘇曉月眼神一冷。該來的,終究還是來了。
她平靜地拍了拍手上的灰,整理了一下衣衫,緩步走了出去。
院門口,站著一個穿著桃紅色宮裝、頭戴珠花、面容俏麗卻眼神倨傲的宮女,正是柳貴妃的心腹翡翠。她身后還跟著兩個小宮女,陣仗不小。
翡翠用手帕捂著鼻子,嫌惡地打量著破敗的院落,但當她的目光落到那扇嶄新的、與周圍環境格格不入的天青色窗簾上時,眼中瞬間閃過一絲驚訝和嫉妒。
“喲,我當是誰呢,這么大排場。”蘇曉月走到院中,語氣平淡,“原來是翡翠姑娘。怎么,柳貴妃娘娘有何指教?”
翡翠收回目光,上下打量著蘇曉月,見她雖然衣著樸素,但面色紅潤,眼神清亮,絲毫沒有想象中的憔悴落魄,心中更是驚疑不定。她抬高了下巴,用頤指氣使的語氣說道:
“蘇氏,貴妃娘娘聽聞冷宮近日屢有異動,香氣不絕,恐有穢亂宮闈、行巫蠱厭勝之事,特命我來查看!你這里,到底在搞什么鬼?!”
穢亂宮闈?巫蠱厭勝?好大的帽子!
青果嚇得渾身發抖。張太妃院里的趙嬤嬤也聽到了動靜,躲在門后,緊張地觀望。
蘇曉月卻笑了,那笑容里帶著幾分譏誚:“翡翠姑娘說話可要講證據。我這冷宮地界,除了偶爾有幾只野貓野狗路過,連個鬼影子都少見,何來穢亂?至于巫蠱厭勝……”她目光掃過翡翠,“姑娘是覺得,貴妃娘娘鳳體欠安,是我這遠在冷宮的人給咒的?”
翡翠被她噎得一怔,隨即惱羞成怒:“你少油嘴滑舌!那這香氣是怎么回事?還有這窗簾!你一個罪婦,哪來的這些好東西?定是偷奸耍滑,私通外男所得!”
“放肆!”蘇曉月臉色一沉,聲音陡然嚴厲起來。她雖為廢后,但余威猶在,這一聲呵斥,竟讓翡翠和她身后的宮女都下意識地后退了半步。
“本宮即便身在冷宮,也由不得你一個奴婢信口雌黃,污蔑清白!”蘇曉月上前一步,目光銳利如刀,“這香氣,不過是本宮采些野菜,煮些粗食果腹。這窗簾……”
她頓了頓,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弧度,“是皇上賞的。怎么,翡翠姑娘是對皇上的賞賜有意見?還是覺得,皇上賞我東西,需要經過柳貴妃的同意?”
她把“皇上賞的”四個字咬得極重。
翡翠的臉色瞬間變了。皇上賞的?怎么可能?!皇上怎么會記得這個廢后?還賞她東西?但……看那綢緞的質地和顏色,絕非俗物,若不是御賜,一個廢后確實不可能有。
難道……皇上他……
一個可怕的念頭在翡翠心中升起,讓她驚疑不定,氣勢頓時矮了半截。
蘇曉月將她的反應盡收眼底,心中冷笑,繼續施壓:“至于貴妃娘娘關心冷宮……真是有心了。不過,這長門宮的事,自有宮規和內務府管轄。翡翠姑娘若真覺得有何不妥,大可去稟明內務府總管,或者……直接去回稟皇上,請他定奪。何必在此與本宮一個罪婦多費唇舌?”
她一番話,連消帶打,既抬出皇帝壓人,又點明柳貴妃越權,還暗諷她不敢將事情鬧大。
翡翠被她堵得啞口無言,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她本是來抓把柄立威的,沒想到碰了個硬釘子。若真鬧到皇上那里,萬一皇上真的關注這廢后,自己豈不是要吃不了兜著走?
“你……你少拿皇上壓人!”翡翠色厲內荏地撂下一句,“我……我自會稟明貴妃娘娘!我們走!”
說完,帶著兩個小宮女,灰溜溜地快步離開了,那背影頗有幾分狼狽。
看著她們走遠,青果和門后的趙嬤嬤才長舒一口氣,圍了上來。
“娘娘,您太厲害了!”青果一臉崇拜。
趙嬤嬤也心有余悸:“蘇娘娘,這柳貴妃怕是盯上咱們了,以后可要小心啊。”
蘇曉月看著那行人消失的方向,眼神微冷。她知道,這只是開始。柳貴妃既然注意到了這里,就絕不會善罷甘休。
不過,她蘇曉月也不是任人拿捏的軟柿子。
她轉身,走向廚房,語氣輕松地對青果說:“沒事,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走,咱們的‘叫花鳥’應該快好了,看看味道怎么樣。”
空氣中,那混合著泥土焦香的肉味越發濃郁。危機暫時解除,但暗流已然涌動。這冷宮,注定無法再平靜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