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放了會兒太陽,可現在鉛灰色的云沉沉壓著宮闕,一絲日光也無。
琉璃瓦頂慣常的耀目金輝都失卻了生氣,只余一片啞然的灰蒙。
御書房外,階前肅立,朱漆大門緊閉,隔絕了內外。
蘇全垂手侍立在廊下陰影里,一身絳紫的袍服也仿佛被這陰郁的天色浸染得黯淡了幾分。
作為伴駕多年的御前大太監,他早已練就了比貍貓更敏銳的直覺。
這兩日,蘇全清晰地感覺到,陛下心緒沉郁得如同這不見天日的穹頂。
他分辨得出來,那并非雷霆震怒的前兆,而是一種更深沉、更粘稠的靜默。
像無形的寒冰,悄然凝結在御書房內每一寸空氣里,連帶著殿外的回廊都透著股砭骨的涼意。
從潛邸伺候到現在,這種情況也極為罕見。
蘇全尤記得,舊歷先帝晚年吐血昏迷之時,也曾有過這種心驚肉跳的感覺。
回憶起了一些不好的畫面,他不自禁打了個寒顫。
就在此時,竟斷斷續續傳來幾聲嘶鳴,嚇得他面無人色。
不知死活的秋蟬!
聽起來像是在遠處宮墻根下,或是御苑殘存的幾株老樹上。
明明清晨便讓人清理干凈,不知又從哪里冒出來的。
那聲音在死寂的宮苑里顯得格外突兀、尖利。
一聲又一聲,不成調地鉆進耳朵,竟比夏日更添幾分惱人的凄惶。
蘇全眉頭緊蹙,眼底掠過不加掩飾的厭煩。
他快步而去,來至外圍護駕的青鸞衛百戶身邊,微不可見地遞了個眼神。
無需言語,兩名身著碧色勁裝、腰佩雁翎刀的青鸞衛身形倏然閃動。
腳步踏在漢白玉石階上,輕若貍貓踏雪,未發出半點聲響。
她們的目光銳利如鷹隼,瞬間鎖定了聲源。
那是御書房外二十步、一株老槐樹虬結的枝干上孤零零的秋蟬。
只見其中一人身形拔起,足尖在廊柱上借力一點,輕盈如燕。
電光石火間,那侍衛的手已如鐵鉗般精準地攏住了那微小的鳴蟲。
掌心一合,指尖用力一錯……惹人心煩的嘶鳴被瞬間掐斷。
青鸞衛飄然落地,依舊無聲,用素色錦帕裹著蟬尸,悄然收入袖中。
退回原位,重新化為沉默的影子。
整個過程干凈利落,連衣袂帶起的風聲都幾近于無。
蘇全眼瞼低垂,望了眼緊閉的御書房門扇上的雕花。
急促喘息了兩口氣,緩緩踱步重回廊下陰影里侍立。
御書房,女帝秦明凰翻看著璇璣衛的匯報。
以各種理由查封了二十幾家鋪子,收監三百來人,都是璇璣衛掌握與世家有所牽扯的鋪面。
秦明凰瞬間領會到這么做的理由,不禁攥起了拳頭。
有人意圖破壞科舉,本應是此時的頭等大事。
若非隱蟄突然的大動作,她甚至沒能意識到已然露出了如此大的破綻。
呼……
緩緩吐出一口濁氣,秦明凰壓下心中燥意。
她知道,自己的心亂了。
可自從萌生了那個離譜的猜測之后,她如鯁在喉、寢食難安。
視線下意識投向北窗,不知多少次按捺住召喚聆鐸的沖動。
呼……
再等等,再等等……
地底囚籠,厚重的石壁浸透了經年累月的陰冷。
唯有壁上幾盞幽綠的鮫燈,勉強驅散一片粘稠的黑暗,投下幢幢鬼影般的搖曳光暈。
這里是璇璣衛千戶聆鐸的領域,一個專門撬開記憶最深處鎖鏈的地方。
囚室中央,通天馬安澈被死死禁錮在一張布滿暗紅銹跡的玄鐵刑椅上。
精鋼打造的鎖扣深深嵌入他的四肢與脖頸,勒出青紫色的淤痕。
整個人就像被抽去了骨頭,軟塌塌癱著,頭顱無力地后仰。
雙目空洞大睜,不見半點神采,只有眼珠在不受控制地細微震顫。
嘴巴微張,涎水混著血絲自嘴角淌下。
喉嚨深處發出不成調的嗬嗬氣音,身體如同風中殘燭般劇烈地顫抖不休。
安澈面前,憑空懸浮著一道奇異的水幕。
光滑如最上等的琉璃鏡面,邊緣泛著淡淡的幽藍光澤。
聆鐸就站在安澈身后,一身窄袖勁裝,幾乎與這牢獄的昏暗融為一體。
此刻右手并攏成劍指,指尖凝聚著一點微弱銀芒,點在安澈的后腦要穴之上。
雙目緊閉、眉心緊蹙,額角青筋微微跳動,周身散發著一種晦澀又危險的氣息。
自接手安澈之后,聆鐸用最酷烈的刑罰快速摧毀其抵抗的意志。
配合璇璣衛秘藥,將其生機死死鎖住,而后便開始了自己最擅長的工作。
此時正在做的,便是要強行鑿開安澈記憶的壁壘。
將那深埋的、被遺忘的記憶碎片,從混沌的意識之海中打撈出來。
光滑如鏡的水幕不停蕩漾,如同投入了石子的深潭。
模糊的光影、扭曲的色彩、破碎的畫面……
混亂不堪、飛速閃現,流淌又湮滅,速度快得眼花繚亂。
那是安澈被強行激發的、潛藏在意識底層的龐雜記憶洪流,正被聆鐸精準地捕捉梳理。
而此時已經到了最關鍵之處,突然!
水幕的波動猛然一滯,所有的混亂瞬間褪去。
畫面變得異常清晰,定格在某個靜謐的剎那。
滿月高懸于天幕,清冷的月華無聲傾瀉而下,為一座精致庭院鍍上了銀霜。
一道頎長的男子背影清晰地映現出來,他背對著畫面,似乎正仰頭望月。
可見身姿挺拔,衣袂在夜風中微微拂動,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孤高與疏離。
當畫面變得足夠穩定之后,再次發生了變化。
一道魁梧的身影猛然闖入其中,臉上滿是驚怒之色。
他粗暴地伸手遮擋住了視線,呵斥著立刻就要將人驅逐出去。
畫面再次一轉,安澈已然轉身,被推著踉蹌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