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西山,騎兵隊打著火把,護送著賑災隊伍前往城南。
秦昭瓊擔心這病會傳染,所以抵達茗煙縣之初就劃分出了一塊單獨的區域,專門用于安置那些傷重、病重之人。
兩日看來倒是不會傳播,但也方便集中醫治,所以并未取消。
六妹妹剛一來就解決了飲水的大問題,秦昭瓊原本想讓她休息休息。
可是她主動提出來看看,不曉得還能拿出什么驚喜,于是親自帶兵護送。
除了天工司的人留下之外,剩下的絕大部分官員都選擇了同往,連五皇子也不例外。
他們一路策馬入了隔離出來的救治區,其實就是相鄰的三條街道。
有兵丁把守、除非有手令,否則不可隨意出入。
過了崗哨,秦昭瓊做起了介紹。
左邊街道用來安置那些受傷的人,主要是在泥龍中幸存的傷患。
還有些受到洪水波及的,比如摔傷撞傷,屋子倒塌被壓傷等等。
中間那條是安置輕癥中毒者,用催吐催泄和湯藥的方式大多已經有所緩解。
最后剩的那條,自然就是重癥中毒者。
說到這里的時候,秦昭瓊的臉色很不好看。
剛剛建立集中救治區的時候還有兩百多重癥患者。
茗煙縣的人怎么也沒想到飲用湖中的水會中毒,導致許多人身體里都堆積了毒素。
直到出現大面積的癥狀,由一位郎中發現了端倪,這才開始控制飲水。
不過為時已晚,一些體弱的或者飲用過多湖水的人已經發展成了重癥。
秦昭瓊抵達的兩日之內,已經有超過五十人喪命,剩下的也非常危急。
那些用在輕癥患者身上的方法,在他們身上卻沒有什么效果。
說白了,只能眼睜睜看著他們等死。
“六妹妹?”
秦昭玥攥了攥拳頭,火光照射下的臉蛋異常白皙,“去重癥區?!?/p>
任是已經有所猜測,這一刻,秦昭瓊依然震驚不已,這是……有辦法?
瞥了眼跟在妹妹身后的方士,擔憂、瞳孔有些飄忽,視線總是沒有焦點。
這是彷徨不安的表現,若是確有醫治的方法,斷然不會是這副模樣才對。
按下心中驚疑,秦昭瓊在前方引路。
還沒進入安置重癥患者的屋子,就在此時,有兵丁抬著擔架出來,正從她們面前路過。
“將軍!”
是長公主的親衛,習慣性按照軍職稱呼。
他們停下腳步,火光照射到了擔架。
軀體蜷成痙攣的弧度,十指扭曲得像是鷹爪,指關節突起的骨節頂著半透明皮膚,仿佛隨時要刺破這層薄紙。
見到尸體模樣的剎那,現場響起了一片倒吸涼氣的聲音。
秦昭瓊只是瞇了瞇眼睛,這兩日她已經見過太多死狀類似的尸體。
軍備司的隨行官員都還好,畢竟多是上過戰場的武將,但其他人就不一樣了。
大多臉色鐵青,甚至出現生理反應、反胃的也有好幾個。
裴雪樵緊緊蹙起了眉頭,從尸體上收回視線之后又落在了秦昭玥的臉上。
此時她小臉繃得緊緊的,嘴唇抿成一條細線,腰桿挺得筆直、看起來很是用力。
眸色微有些暗沉,但不見恍惚,也沒有什么懼意,反而愈發堅定。
大多數人還沉浸在那病患的恐怖死狀之中,而像裴雪樵一樣關注著秦昭玥的還有幾人。
蒙堅是先一批隨長公主入縣城的,控制城防之后也是由他負責集中醫治區的劃分。
不過很快隨行御醫就下了定論,重癥者無法治愈。
于是他很快放棄了這里,轉而投身到堰塞湖疏浚的工程中去。
今夜正要回縣衙匯報下游村莊搬遷的情況,正好趕上六公主抵達,見證了水質凈化,而后又跟隨至此。
之前行軍時,因為意外聽到的小話,蒙堅一直離這位公主遠遠的,生怕惹上麻煩。
可自從縣衙會面以來,六公主從始至終都沒有看他一眼。
蒙堅已經見識過諸多死亡重癥患者的尸體,所以并不驚奇,掃了一眼便將注意力落在了六公主身上,第一次看到她如此肅穆的神情。
然后是秦昭瓊,她是希望六妹妹能夠力挽狂瀾。
看到猙獰可怖的尸體后,妹妹的表現足以稱得上淡定,但緊繃的表情讓秦昭瓊窺探不到她的內心想法。
凈水之法或許出自那位方士,可眼下呢?
秦昭瓊視線一掃,發現那位的表情異常難看、眉頭緊鎖,可不像半點有辦法的樣子。
她揮了揮手,兵丁抬著擔架離開。
隊伍繼續往里進,氣氛比剛開始更加沉悶,無一人主動開口。
抵達安置病患的寨子,門扉洞開的剎那,濁氣如沸水潑面。
艾灰的焦苦、黃連的澀銹、霉爛草席的潮氣,絞成一張濕漉漉的網,勒得人鼻腔火辣。
尤是已經有所心理準備,秦昭玥還是下意識抬手掩住了口鼻,熏得眼眶刺痛。
挑起竹簾,帶起的風吹得屋內的燭火搖曳。
枯槁老者蜷在墻角,十指抓撓胸膛,血順著肋骨淌成蛛網,口中不停喃喃,“火,火……”
他忽地嘶吼起來,脖頸青筋暴突如老樹虬根。
醫童仿佛見怪不怪,兩人面無表情立刻撲了上去,將其死死壓住。
老大夫匆匆而來,取銀針閃電般刺入其腕間“內關穴”,銀針隨抽搐錚錚顫動。
幾息之后,老者逐漸平靜下來,身體卸了勁、眼睛只開了一條線、呼吸若有如無,若非身體時不時抽搐一下,還以為已經撒手人寰。
西窗下婦人陡然弓身嘔血,穢物噴濺在草席之上。
勉強支撐身體的雙手如枯枝一般,腕上祈福的朱砂繩早被膿血染成污紫。
吐盡之后,學徒避開那些污穢,將力竭的婦人扳回去躺下。
而后捧起藥碗跪在她身旁,用瓷勺撬開緊咬的牙關往里送,可湯水卻從渙散的瞳仁旁溢出。
秦昭玥喉頭一滾,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刺痛讓她維持著清醒。
檐廊暗處忽得傳來麻繩崩裂的悶響,少年猛然掙扎。
被捆縛的四肢勒出深深的痕跡,胸膛上的粗抹布滲透出刺眼的鮮紅。
他喉間擠出半聲哀嚎,忽又軟倒,冷汗混著涎水從下頜滴落。
……
秦昭玥呆立門口,腦袋里嗡得一聲,耳中想起尖銳的蜂鳴。
像沉入水中,一切的感知都開始變得遲鈍滯澀。
只有一幅幅病容印入她的眼、刺入她的心,將筑起的高墻撕得七零八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