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墻內的夜色,比宮外似乎更沉幾分。
劉素心并未安置,只著一身素色中衣,靜靜坐在臨窗的榻上,望著庭院中搖曳的樹影出神。
屬于尚儀局司贊的居室雖不奢華,卻處處透著雅致與體面。
一水兒的櫸木家具打磨得溫潤光亮,窗欞糊著素白的云母箋。
臨窗一張矮榻,鋪著青灰色的細葛軟墊。
靠墻是多寶格,陳列著幾卷書冊、一方端硯并幾件精巧的文玩。
整間屋子整潔得近乎刻板,一塵不染。
案幾上那盞未熄的素紗宮燈,跳躍著一點暖黃的光暈。
篤、篤、篤。
三聲輕緩卻清晰的叩門聲響起,打破了屋內的沉寂。
劉素心瞬間從思緒中抽離,并未顯出絲毫慌亂。
起身的動作快而穩(wěn),帶著一種經年累月訓練出的從容韻律。
行至門前,見著來人心中略有些詫異。
斂衽垂首,行了一個叉手禮,手臂抬起的高度、手指交疊的位置都一絲不茍:
“下官劉素心,見過俞尚儀。”
腰背挺直如松,姿態(tài)恭謹,卻又不顯卑微。
門外站著的正是她的頂頭上司,尚儀局主官,正五品尚儀俞靜珩。
年歲稍長,面容端方,穿著深青色常服宮裝,發(fā)髻梳得一絲不亂,僅簪一支素銀簪。
她微微頷首,回禮之后眼中掠過一絲無奈的笑意。
肩膀卻幾不可察地松了下來,臉上露出熟稔的親近之色,嗔怪道:
“你呀你,最是重禮,咱們在這尚儀局共事了一輩子,私下里又何必如此板正拘泥?”
她說著,很自然地抬步邁進了屋子。
劉素心嘴角漾開一絲淺淺的笑意,動作間也少了些方才那種刻板,溫聲道:“那就聽老姐姐的。”
邀請之下,俞靜珩在榻邊坐下,輕輕揉了揉眉心:
“夜間有些難眠,心里頭總是不靜。
想著妹妹這里的安神茶最是熨帖,便厚著臉皮來討一杯喝。”
“姐姐倒是來得巧,稍坐片刻便是。”
劉素心應道,轉身走向角落的茶案。
取過一只青瓷茶碾,將配好的安神藥材細細碾成粉末,又量取茶粉傾入兔毫盞中。
準備的工夫,紅泥小爐上煨著的銅銚子,水面初滾如蟹眼,繼而轉密如魚鱗,正是恰到好處的似乎。
手腕懸停,注水入盞,水流如絲。
先注少許,以銀匙快速攪動,形成細膩的云腳。
待云腳初凝,再沿盞壁徐徐注入沸水,同時手腕輕巧有力地以匙擊拂,動作快而不亂。
茶湯逐漸泛起豐盈潔白的茶沫,如堆云積雪。
最后取過青瓷盞托,將點好的茶湯穩(wěn)穩(wěn)奉至俞靜珩面前。
俞靜珩接過茶盞,先觀其色,再嗅其香,最后才小啜一口。
溫熱的茶湯滑入喉中,帶著草木的清香和淡淡的甘苦,果然熨帖心神。
她滿足地喟嘆一聲:“還是劉妹妹做的茶湯最好,這火候、這分寸,旁人是學不來的。”
劉素心淺淺一笑:“這有什么,姐姐什么時候想喝,什么時候來便是。”
一盞茶湯,暖意驅散了夜寒,也似乎拉近了距離。
俞靜珩放下茶盞,語氣帶著幾分推心置腹的關切:
“妹妹此趟出宮,在六公主府上待了些時日,何不趁機留下?”
劉素心聞言低嘆一聲,眉宇間染上了一層蕭瑟,
“老姐姐又不是不知,哎……當年我也是年輕氣盛,得罪了殿下……”
往事不堪回首,她不愿多提。
俞靜珩溫言道:“可如今六公主長大了,聽說還接連得了兩件正經差事。
更難得的是,還得了陛下青鸞衛(wèi)的賞賜,在眾皇嗣中可是獨一份的恩寵。
你還有什么不滿意的,留在府上不比在宮里松快些?”
“哎喲我的老姐姐誒,快莫說那話!
我是什么牌面上的人物,哪有什么臉面談滿意不滿意?”
劉素心苦笑搖頭,頓了頓聲音更低了些,
“不瞞你說,我心里倒也是想的,可也得六殿下愿意收留我這張老臉才行啊。
難道要我死皮賴臉地去求?當年那點情分早就被我自個兒折騰沒了,哪里還夠得上?”
俞靜珩凝視著她,試探著問:“也待了些時日,就沒有什么余地?”
“府上的丫鬟倒是客氣,待我很是周到。
只是我這差事本就是教規(guī)矩的,可六殿下最不愛這些個虛禮。”
“你是說那位碎墨姑娘?御前青鸞衛(wèi)百戶出身的人物,自然是極知禮的……”
話題似乎很自然地轉到了這位曾經的御前侍衛(wèi)身上。
兩人又閑話了幾句,一盞茶的功夫過去,俞靜珩起身告辭。
劉素心恭敬地將其送至門口,看著她的身影消失在夜色回廊中,才輕輕合上門扉。
轉身回屋收拾茶具,方才面上那點溫和的笑意早已褪盡。
眸光沉靜如水,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銳利。
她和俞靜珩在尚儀局共事多年,素來是井水不犯河水,維持著上下級應有的體面。
此番回宮,上司關切幾句差事,倒也正常。
但像方才這般私下談論皇嗣府邸私事,甚至隱隱涉及皇嗣性情、府中人事……
這已然犯了宮中大忌!
私下里宮人難免議論,可劉素心自問與對方之間的交情,未到可以推心置腹的份上。
俞靜珩是尚儀局兩位正五品主官之一,麾下統(tǒng)領四位屬官。
司籍掌經籍教學、筆札幾案;
司樂掌音律之事;
司賓掌賓客朝見、宴會賞賜;
而她這個司贊,則掌宮廷冊封、祭祀禮儀,指導宮人舉止言行。
品級上雖矮了一級,但從差事分配就能看出來,在尚儀局身份超然。
她是陛下欽點的司贊,出身潛邸,多少有些情分。
劉素心從未想著借助微薄的情分往上爬,共事多年,俞尚儀應當那個知道自己并無那份野心,故而無需試探。
那么她今夜這番看似隨意的閑談目的何在?難道是沖著六公主去的?
劉素心心思電轉,仔細回憶著剛剛的對話。
俞尚儀特意提到了碎墨姑娘,稍稍顯得有些生硬,所以……
她真正想探查的,其實是陛下為何會破格賞賜青鸞衛(wèi)?
可這又與一個掌管內廷禮儀的尚儀,有何關系?
劉素心默默將這點疑惑記在心中。
宮闈深沉,許多事想不明白也無需強求,保持警惕便是。
她將清洗干凈的茶具一一歸位,收拾停當也感到一絲倦意,便準備安置。
打開柜門,手指無意識地撫上了一套疊放整齊的新衣。
料子是上好的庫緞,顏色是沉穩(wěn)卻不顯老氣的藕荷色。
隱隱透著銀線織就的暗紋,在燈下流轉著低調的光澤。
交領右衽、寬袖收祛,領口和袖緣滾著同色系的回字紋鑲邊。
針腳細密勻稱,裁剪合體端莊,既顯身份又不失體面。
正是臨行前,公主府上特意為她新做的秋衣。
指尖傳來衣料柔滑微涼的觸感,劉素心的心緒也隨著這觸感飄遠。
恪守規(guī)矩了一輩子,卻在六公主府那“沒規(guī)矩”的地方,體會到了久違的愜意。
六殿下性情跳脫,對下人不苛刻,甚至有些縱容。
她親眼見過,府上養(yǎng)了個心智不全的大傻個,連那位碎墨姑娘也對其多有照拂。
更讓她驚掉下巴的是,曾瞥見婢女與殿下同席而坐,一起用飯。
席間說說笑笑、插科打諢,全無主仆間該有的壁壘。
若是只對碎墨姑娘她們也就罷了,畢竟是青鸞衛(wèi)出身,邀買人心尚說得過去。
但丫鬟如桃夭、櫻糯之流,竟也是相同的待遇。
什么好吃的好喝的好玩的,殿下得了總不忘分賞。
有時是殿下用剩的,有時竟是全新的。
年輕時,劉素心只覺得這哪哪兒都不合規(guī)矩,簡直不成體統(tǒng),可如今再看……
那府里,哪哪兒都透著鮮活的人情味兒,是這深宮高墻里永不得見的暖意。
哎……
劉素心輕輕嘆了口氣,老臉沒來由地一熱。
想起自己臨走時,故意只帶走一套新衣,而將另一套留在府中衣柜里……
這哪里是忘了?分明是存了那么一點試探,一點連自己都不愿深究的期盼。
她猛地合上衣柜門,仿佛要隔絕紛亂的念頭。
算了,不想了,一切聽天由命吧。
劉素心熄了燈,躺上床榻,黑暗中睜著眼睛。
只是不知,自己這把老骨頭,還有沒有那個福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