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漏雨的屋檐與未干的墨跡
入伏后的第一場雨來得又急又猛。豆大的雨點砸在梧桐樹葉上,噼啪作響,匯成股股水流順著枝椏淌下來,在巷口積成小小的水洼。阿梨剛把雜貨鋪門口的煤球搬進屋里,就聽見巷頭傳來李奶奶的咳嗽聲,一聲接著一聲,像是要把肺都咳出來。
“阿梨,幫奶奶看看屋頂!”李奶奶的聲音裹著雨聲傳來,帶著點發顫的沙啞。
阿梨踩著積水跑過去,看見李奶奶正站在廊下,手里攥著塊塑料布,踮著腳往房頂上夠。老人家的藍布衫被雨水打濕了大半,貼在背上,露出佝僂的脊梁,花白的頭發粘在額頭上,順著臉頰往下滴水。
“奶奶您別動,我來!”阿梨趕緊扶住她,往她手里塞了塊干毛巾,“屋頂哪兒漏了?”
李奶奶指著堂屋的屋檐:“就那兒,前幾天下小雨還沒事,今天這雨一潑,水就順著椽子往下滲,你看墻皮都泡軟了……”
阿梨順著她指的方向看去,果然見堂屋的墻上洇開一大片深色的水痕,像幅沒干透的水墨畫。水痕中間有片模糊的墨跡,隱約能看出是棵樹的形狀,枝椏歪歪扭扭的,頂端還畫著個小小的鳥窩——阿梨記得李奶奶說過,這是她老伴兒生前畫的,那年院子里的石榴樹第一次結果,他搬著梯子爬上去,一邊摘石榴一邊喊:“老婆子你看,樹上有個鳥窩!”后來他就照著那棵樹,在墻上畫了這么一幅,說等秋天結果了,再添幾個紅石榴。
“這畫……”阿梨的指尖剛碰到墻皮,就感覺那片紙已經軟得像棉花,輕輕一碰就簌簌往下掉渣。
“快別碰!”李奶奶趕緊拉住她,“這是老陳留的最后念想,泡壞了就再也沒了……”她說著,眼圈就紅了,轉身搬來個鋁盆放在墻根下,接住從房頂上滲下來的水珠,“我本來想找個修屋頂的,可這雨下得太大,人家說等雨停了才能來,可這水……”
雨點砸在鋁盆里,叮咚作響,像是在催著時間走。阿梨看著墻上的墨跡一點點暈開,那棵樹的輪廓越來越模糊,心里忽然急得發慌。她下意識地摸了摸兜里的鉛筆,隔著濕透的布筆袋,傳來一陣熟悉的暖意,比平時還要燙些。
“奶奶,我去屋頂看看。”阿梨搬來院角的木梯子,往屋檐下一架。
“你個小姑娘家爬什么梯子!”李奶奶急了,伸手想攔,“等雨停了再說,安全要緊!”
“沒事的,我輕得很。”阿梨笑著擺擺手,手腳麻利地爬上梯子。雨還在下,打在她的頭發上,順著脖頸往下流,涼得像冰。她扶著屋檐的木椽,瞇著眼往上看,發現有幾塊瓦片錯開了縫,雨水正順著縫隙往里鉆,像條調皮的小蛇。
兜里的鉛筆突然熱得發燙,根須順著褲腿鉆出來,在濕漉漉的瓦片上輕輕探了探。奇妙的事發生了:那些錯開的瓦片像是被無形的手推著,慢慢歸位,嚴絲合縫地拼在一起;根須又從旁邊的泥地里卷來些濕泥巴,像捏橡皮泥似的,把瓦片間的縫隙糊得整整齊齊,雨水滴在上面,竟順著瓦片的弧度滑了下去,再也不往屋里滲了。
“阿梨你慢點!”李奶奶在底下喊,聲音里滿是擔心。
阿梨剛要應聲,忽然聽見身后傳來“咔嚓”一聲——梯子的一根橫木斷了。她心里一慌,手沒抓穩,整個人往下跌去,眼看就要摔在泥地里,兜里的鉛筆突然發出陣溫熱的白光,根須像網一樣散開,輕輕托住了她的后背,把她穩穩地放在地上。
“哎喲我的天!”李奶奶嚇得臉都白了,趕緊跑過來扶住她,“沒摔著吧?有沒有磕著哪兒?”
“我沒事奶奶。”阿梨拍了拍身上的泥,笑著指了指屋頂,“您看,不漏了。”
李奶奶抬頭一看,果然見屋檐下的水痕不再擴大,墻根下的鋁盆里,好半天才能滴進一滴水。她這才松了口氣,拉著阿梨往屋里走:“快進來擦擦,別凍感冒了。”
進了屋,阿梨才發現墻上的墨跡竟然慢慢收攏了。那些暈開的水痕像被什么東西吸走了似的,一點點褪去,露出底下清晰的樹影,枝椏間的鳥窩看得清清楚楚,連鳥窩里的幾只小鳥都顯了出來,張著嘴像是在等喂食。
“這……這是老陳畫的阿黃!”李奶奶突然指著樹底下,阿梨湊近了看,果然見樹影下多了個小小的狗影,搖著尾巴,脖子上還系著個紅繩結——那是李奶奶家以前養的土狗阿黃,那年冬天生了場病,沒熬過去,老陳就把它畫在了樹下,說:“讓阿黃陪著石榴樹,就不孤單了。”
“他走的前一天,還蹲在這兒看這幅畫,說等秋天結了石榴,就摘最大的那個,放在阿黃的窩里,就當給它留的……”李奶奶說著,眼淚就掉了下來,落在墻根的鋁盆里,和雨水混在一起。
阿梨看著墻上的畫,忽然發現那棵樹的枝椏間,多了個小小的紅石榴,像顆沒熟透的果子,在墨色的枝椏間閃著光。她知道這是根須的功勞,卻沒說破——有些奇跡,藏在心里比說出來更讓人踏實。
雨停的時候,夕陽從云縫里鉆出來,給梧桐巷鍍上了層金邊。李奶奶煮了碗姜湯,逼著阿梨喝下去,辣得她直吐舌頭。“你這孩子,真是個福星。”李奶奶摸著她的頭發,掌心暖暖的,“老陳要是還在,肯定得給你摘個最大的石榴。”
阿梨走出李奶奶家時,看見巷里的年輕人正扛著梯子往這邊走,是張裁縫喊來幫忙修屋頂的。他們踩著積水走過,說說笑笑的,把鋁盆里的雨水潑在地上,濺起小小的水花。
墻頭上的麻雀又飛回來了,落在那幅畫旁邊的窗臺上,歪著頭嘰嘰喳喳地叫,像是在欣賞那棵突然長出石榴的樹。阿梨摸了摸兜里的鉛筆,根須安安靜靜的,帶著點潮濕的暖意,像是還沾著屋頂的雨水。
她知道,這場雨過后,梧桐巷的故事又多了一筆。可能是屋檐下歸位的瓦片,可能是墻上重新清晰的樹影,也可能是李奶奶眼角那滴混著思念的淚。但無論是什么,都像這雨后的陽光,雖然來得晚了點,卻總能把那些潮濕的角落,一點點曬得暖和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