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暑假的拼圖碎片
七月的梧桐巷被蟬鳴泡得發漲。阿梨剛領回期末成績單,語文數學都是優等,爺爺獎勵了她一根綠豆冰棒,現在正叼著冰棒棍,蹲在雜貨鋪門口看二胖他們彈玻璃珠。暑假剛開始,巷子里的孩子們像剛出籠的麻雀,整天在槐樹下瘋跑,汗味混著槐花香,在空氣里釀成黏稠的甜。
“阿梨,來拼拼圖不?”小雅舉著個鐵盒子沖她喊。小雅是巷尾張裁縫的孫女,剛搬來半個月,辮子總梳得歪歪扭扭,懷里總抱著個印著小熊圖案的鐵盒,據說里面裝著她媽媽留的拼圖。
阿梨舔了舔嘴角的冰棒水,剛要應聲,就看見小雅腳邊的鐵盒翻了,幾百塊碎拼圖撒了一地,像撒了把彩色的星星。小雅“哇”地哭了,蹲在地上撿碎片,手指被邊緣的硬紙劃破,滲出血珠也顧不上擦。
“怎么了這是?”阿梨跑過去,幫著撿拼圖。碎片大多是深藍色的,印著點點銀斑,拼起來像是片星空,只是最中間缺了塊巴掌大的地方,露出底下灰白的紙板。
“這是媽媽留給我的,”小雅抽抽噎噎地說,眼淚掉在碎片上,暈開一小片濕痕,“她說想她的時候就拼拼圖,拼完了能看見北極星,像她在對我笑。可上次搬家時盒子摔了,最中間的那塊……那塊北極星不見了……”
阿梨的心輕輕揪了一下。她見過小雅媽媽的照片,張裁縫擺在縫紉機上的,穿著白大褂,戴眼鏡,笑起來有兩個淺淺的梨渦。聽爺爺說,小雅媽媽是兒科醫生,去年冬天救病人時染了重病,沒能熬過去。
“別急,說不定掉在哪兒了。”阿梨把碎片攏到鐵盒里,冰棒棍叼在嘴里,含糊地安慰,“我們一起找。”
兩個小姑娘在槐樹下翻了半天,石桌底下、草叢里、墻縫邊……連二胖彈玻璃珠的沙堆都扒了三遍,手指沾了層灰,像剛從土里刨出來的土豆,可那塊印著北極星的碎片連影子都沒見著。
“肯定是找不著了。”小雅的眼淚又下來了,把臉埋在膝蓋里,“媽媽騙人,她根本不會對我笑……”
阿梨看著她發抖的肩膀,忽然覺得兜里的鉛筆熱了起來,隔著布筆袋硌得手心發癢。她把鉛筆掏出來,晨光落在根須上,像撒了把碎銀。“說不定,它能幫我們找。”
小雅抬起紅腫的眼睛:“鉛筆能找東西?”
阿梨沒說話,握著鉛筆蹲在拼圖旁。根須從筆桿里探出來,在散落的碎片上輕輕掃過,像在聞氣味的小狗。忽然,根須頓了頓,朝著墻角的磚縫探過去,細得幾乎看不見的銀絲順著磚縫往里鉆,半天沒動靜。
“是不是卡住了?”小雅湊近了些,鼻尖快碰到墻了。
阿梨剛要說話,就見根須慢慢退了出來,頂端纏著塊指甲蓋大的碎片,上面果然有個亮晶晶的星點,周圍還繞著圈淡金色的光暈——正是那塊失蹤的北極星。
“找到了!”阿梨把碎片遞過去,根須還在碎片上輕輕蹭著,像是在擦上面的灰。
小雅的手抖得厲害,把碎片往拼圖空缺處一放,嚴絲合縫。整個星空突然“亮”了起來:深藍色的夜幕上,銀河像條發光的綢帶,北斗七星連成把勺子,而最中間的北極星,亮得像顆掉在地上的鉆石。
“媽媽……媽媽真的在笑!”小雅突然指著拼圖內側,阿梨湊過去一看,原來拼圖背面貼著張一寸照片,是小雅媽媽抱著襁褓里的小雅,眼鏡滑到鼻尖上,嘴角彎成好看的弧度。剛才被碎片擋住沒看見,現在拼圖拼完整了,照片正好露在北極星的位置,像真的在星星里對她們笑。
根須在阿梨手心輕輕動了動,她忽然發現,拼圖邊緣多了圈淺淺的紋路,像用鉛筆描過似的,湊近了看,竟是行小字:“星星會記得所有想念。”
“這是……”小雅摸著那些字,眼淚又掉了,這次卻帶著笑。
“是你媽媽在跟你說話呢。”阿梨幫她把碎發別到耳后,“她說她一直看著你呢。”
那天下午,兩個小姑娘坐在槐樹下,把拼圖拆了又拼,拼了又拆。小雅說,媽媽以前總在睡前給她講星座的故事,說北極星是天空的燈塔,不管走多遠都能找到回家的路。阿梨說,她爺爺講過,人去世了會變成星星,特別想念誰,就會在天上眨眼睛。
太陽落山時,張裁縫來叫小雅回家吃飯,看見拼好的星空拼圖,突然紅了眼眶:“你媽媽走的前一天,還跟我說要把拼圖裝裱起來,掛在你床頭……”他蹲下來,輕輕摸著照片里的人,“她總說,小雅怕黑,有星星陪著就不怕了。”
阿梨抱著鉛筆往家走時,聽見小雅在身后喊:“阿梨明天還來拼拼圖嗎?我教你認獵戶座!”
“來!”阿梨回頭揮揮手,夕陽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長,和小雅的影子交疊在一起,像拼完整的兩塊拼圖。
爺爺正在門口收攤子,看見她手里的鉛筆,笑著問:“又幫誰忙了?”
“幫小雅找著拼圖碎片了。”阿梨把鉛筆放進筆袋,“爺爺,星星真的會記得人嗎?”
爺爺把最后一把掃帚靠在墻上,摸了摸她的頭:“人記不住的,星星會記;星星記不住的,心里的念想會記。就像這梧桐巷,日子一天天過,看著好像都一樣,可藏在里頭的事,都跟樹年輪似的,一圈圈攢著呢。”
阿梨抬頭看天,槐樹葉的縫隙里,已經有星星探出了頭,最亮的那顆,真的像小雅拼圖里的北極星。她摸了摸兜里的鉛筆,根須安安靜靜的,像是在陪她一起看星星。
暑假還很長,梧桐巷的故事也很長。阿梨知道,接下來的日子里,這支會發芽的鉛筆,大概還會遇到很多被遺忘的碎片——可能是塊舊橡皮,可能是張褪色的糖紙,也可能是段沒說出口的惦記。但只要根須輕輕一碰,那些藏在時光里的溫柔,總會像拼圖一樣,慢慢回到該在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