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牛皮紙信封里的秘密
阿梨攥著那封欠資郵件,指尖幾乎要嵌進粗糙的牛皮紙里。陽光透過梧桐樹葉的縫隙落在信封上,將“1956”的郵戳照得格外清晰,那數字像是被歲月浸泡過,邊緣模糊卻透著一股沉甸甸的分量。
“要不……找張奶奶一起拆?”小雅的聲音帶著點怯意,“萬一是什么要緊的東西呢?”
阿梨搖搖頭。張奶奶這幾天總說頭暈,昨天還差點在灶臺前摔了一跤,李嬸剛給她燉了天麻湯,讓她躺著歇著。“別驚動奶奶了,我先回去看看,有情況再喊你們?!?/p>
回到家,阿梨把自己關在西廂房。這房間是她的小天地,墻上貼著從雜志上剪下來的明星海報,書桌上堆著半人高的習題冊,角落里還放著去年手工課做的布偶——一只缺了耳朵的兔子,是用張奶奶的舊棉襖改的。
她把信封放在桌上,先去洗了把手。肥皂的薄荷味混著窗外飄來的槐花香,稍微壓下了心里的慌。再坐下時,目光落在信封背面的小鐘樓上,忽然想起張奶奶的話:“明遠那孩子,畫鐘樓總愛把指針畫成飛鳥的樣子,說這樣時間就會帶著思念飛回來?!?/p>
阿梨深吸一口氣,從筆筒里挑了把最鈍的小刀——她怕太鋒利會劃破里面的東西。刀刃順著信封邊緣慢慢劃開,里面果然掉出一張硬紙卡,還有半片干枯的槐樹葉。
硬紙卡是張手繪的明信片,畫的正是梧桐巷的鐘樓,磚石的紋路用細筆勾勒得清清楚楚,樓頂的風向標歪向左邊,像只展翅的鳥。鐘樓底下站著兩個小人,一個穿著學生裝,梳著兩條辮子,另一個穿著中山裝,手里拎著個皮箱。畫的右下角寫著行小字:“等風來,也等你。”
阿梨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穿學生裝的小人,辮子上系著紅繩——張奶奶年輕時最愛扎紅繩辮;中山裝的領口別著?;?,和張奶奶相冊里明遠先生的照片一模一樣。
她捏起那半片槐樹葉,葉片早就干透了,輕輕一碰就掉渣,卻還能看出葉脈的形狀。阿梨忽然想起后院那棵老槐樹,每年春天都落一地碎白的花,張奶奶總說:“明遠走那天,槐花開得最盛,他踩著花瓣走的,說‘等槐花再開十次,我就回來’。”
今年,剛好是第十年。
明信片背面有幾行字,墨跡已經發褐,卻依舊工整:
“阿月(張奶奶的小名):
見字如面。碼頭的風太大,把想說的話都吹亂了。船票是三天后的,去高雄的船總是晚點,你別等我。
鐘樓的指針該換了,上次修鐘的師傅說齒輪快磨平了,記得找王大爺來修,他手藝好。
你種的茉莉開了嗎?我帶走了一粒種子,等這邊安定了就種上,開花時就像你在身邊。
槐花再開十次,我一定回來。要是忘了歸期,就看鐘樓的飛鳥指針,它朝東指,就是我在想你;朝西指,就是我在往回趕。
別念。
明遠 1956.4.17”
阿梨的手指撫過“槐花再開十次”那行字,忽然想起今早張奶奶坐在槐樹下發呆,手里捏著個布包,里面裹著的正是十片壓干的槐花瓣——每年花落時,她都會撿一片最好看的收起來。
窗外的槐花落得正急,像場細碎的雪。阿梨拿起明信片,轉身往張奶奶的房間跑,剛到門口就聽見里面傳來低低的哼唱,是首很老的歌:“槐花白,槐花黃,等你歸期,等成霜……”
推開門,張奶奶正坐在窗邊,手里捧著個鐵皮盒,里面整整齊齊碼著十片槐花瓣,最上面那片還帶著新鮮的香??匆娒餍牌?,她的手猛地一抖,鐵皮盒“哐當”掉在地上,花瓣散了一地。
“這……這畫……”張奶奶指著明信片上的小人,聲音抖得不成樣子,“他總說我扎紅繩辮最好看……”
阿梨把明信片遞過去,指著背面的字:“奶奶,您看這個?!?/p>
張奶奶戴上老花鏡,手指劃過“槐花再開十次”,突然捂住臉哭了起來:“第十次了……他說第十次就回來……”她從盒底摸出張泛黃的照片,是年輕時的她和明遠先生站在槐樹下,兩人手里都舉著槐花,笑得比花還亮。
“他走那天,也是這樣的槐花天,”張奶奶哽咽著,“我跟他說‘別數槐花了,數日子多傻’,他說‘傻點好,傻點能記住’……”
阿梨蹲下去撿散落的槐花瓣,忽然發現最底下那片花瓣上寫著個極小的“等”字,是用紅墨水寫的,年深日久,已經變成了暗紅色。
“奶奶,”阿梨輕聲說,“明信片上說明遠先生帶走了茉莉種子,您種的茉莉,是不是……”
張奶奶點點頭,淚水順著皺紋往下淌:“當年他帶走的種子沒發,我就自己種了棵,每年開花時都掐一枝插瓶,就像他還在似的?!?/p>
正說著,院門口傳來“叮鈴”一聲,是郵遞員的自行車鈴。阿梨跑出去,看見郵遞員遞過來個包裹:“張奶奶的國際快遞,從高雄寄來的,收件人寫的‘等槐花的阿月’?!?/p>
包裹上貼著張郵票,圖案是棵枝繁葉茂的槐樹,郵戳日期是三天前——剛好是槐花開始落的那天。
張奶奶拄著拐杖走出來,手抖得拆不開包裹繩。阿梨幫忙解開,里面掉出個小鐵盒,打開一看,是滿滿一盒茉莉干花,還有張字條:“媽說您愛茉莉,這是我在院子里摘的,跟您種的那棵一模一樣。附了包新種子,說讓您再種一棵。對了,爺爺讓我問您,鐘樓的指針該換了,他說記得王大爺的手藝,能不能請他再修一次?”
字條末尾畫著個小小的鐘樓,指針朝西,像只展翅的鳥。
張奶奶看著字條上的“爺爺”兩個字,突然笑了,眼淚卻掉得更兇:“這傻小子,跟他爸一個樣,畫指針總愛畫成鳥……”
阿梨看著天邊的云,像朵展翅的鳥,正往西飛。她忽然明白,有些等待從來不是空耗時光,就像槐花年年落,卻總有新的種子在土里藏著,等一個合適的春天,就冒出綠芽來。
后院的茉莉開得正盛,香氣混著槐花香飄過來,甜得像當年張奶奶和明遠先生站在樹下時,空氣里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