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閣樓的木箱與褪色的船票
阿梨幫張奶奶整理閣樓時,在積灰的角落發(fā)現(xiàn)了個褪色的木箱。箱子上了鎖,鎖孔銹得幾乎看不出原本的銅色,她費了半天勁才用螺絲刀撬開,里面的東西讓她愣在原地——一沓泛黃的船票,票根上的目的地全是“高雄”,日期從1956年一直排到1976年,整整二十年。
“這是……”阿梨拿起最上面那張,紙質脆得像枯葉,指尖稍一用力就可能捏碎。票根邊緣寫著行小字:“船開時,茉莉正謝。”字跡娟秀,是張奶奶的筆體。
張奶奶拄著拐杖上來時,正看見阿梨對著船票發(fā)呆。她渾濁的眼睛亮了一下,慢慢走過去,拿起1966年那張船票,指腹在“三等艙”三個字上反復摩挲:“那年你爺爺托人帶信,說在港口種了片茉莉,讓我坐船去看。我把家里的老母雞都賣了,換了這張票,結果出發(fā)前一天,你爸發(fā)了高燒……”
她忽然笑了,眼角的皺紋擠成一團:“后來才知道,他那年也買了張去廈門的船票,就放在抽屜最底層,票根上寫著‘若船開時遇雨,便等下月’。我們倆啊,就像這船票,總差著一班。”
阿梨拿起1976年的船票,發(fā)現(xiàn)背面貼著片干枯的茉莉花瓣,花瓣邊緣還能看出淡淡的粉色。“這年……”
“這年他病了,”張奶奶聲音低了下去,“信里說‘不必來了,茉莉我收進罐里了’。我揣著這張票在碼頭坐了一下午,看著船開了又來,來的又開,直到售票員說‘阿姨,末班船要走了’,才把票折成了小方塊,塞進這箱子。”
箱子底層壓著本相冊,翻開第一頁就是張黑白照片:年輕的張奶奶站在碼頭,辮子上系著紅繩,身邊的男人穿著中山裝,手里捧著盆茉莉,笑得露出兩顆虎牙。照片邊角寫著“1955.春,待船開”。
“他總說,海是通的,只要朝著一個方向開,總有一天能遇上。”張奶奶用袖口擦了擦照片上的灰,“可我們倆,一個怕耽誤對方,一個怕給對方添麻煩,就這么耗著,耗到船票積成了堆,茉莉開了又謝。”
阿梨忽然注意到,每張船票的角落都畫著個小小的箭頭,1956年的朝東,1966年的朝西,1976年的箭頭畫了個圈,像個沒完成的圓。“這些箭頭……”
“他信里教我的,”張奶奶指著箭頭,“說船開時看太陽,早晨的太陽在東邊,就把箭頭朝東畫,等他看到就知道我想他了。后來啊,我發(fā)現(xiàn)不管朝哪畫,船好像都繞著圈走。”
閣樓的窗沒關,風灌進來卷起幾張船票,像白色的蝴蝶在屋里打著旋。阿梨伸手去抓,指尖碰到1986年那張——這張沒有箭頭,只畫了朵小小的茉莉花,花心里寫著個“等”字。
“這年他沒寄信來,”張奶奶望著窗外,“我還是買了張票,沒去碼頭,就放在箱子里。想著萬一呢,萬一他突然回來,看見這張票,就知道我還在等。”
阿梨把船票一張張按年份排好,發(fā)現(xiàn)它們在地板上拼出個歪歪扭扭的船錨形狀。最中間那張1996年的票根上,張奶奶用紅筆寫著“船票沒了,茉莉還在”,旁邊粘著顆飽滿的茉莉種子。
“去年他孫子來,說高雄的茉莉開得正好,讓我去住些日子。”張奶奶拿起那顆種子,放在手心,“我說不去了,老骨頭經(jīng)不起折騰。但這顆種子,我埋在了院子里,你看——”
她指向窗外,院角的花壇里,一株細弱的茉莉正頂著個花苞,綠得發(fā)亮。“說不定啊,它能順著根,把這邊的土和那邊的土連起來呢。”
阿梨幫著把船票放回木箱,張奶奶突然說:“把那本相冊帶上,去趟郵局。”她從枕頭下摸出個信封,上面寫著“高雄市鹽埕區(qū)XX街明遠收”,郵票是嶄新的,蓋著今天的郵戳。
“這是……”
“他孫子說他現(xiàn)在每天坐在輪椅上看相冊,總念叨當年沒給我拍張彩色的。”張奶奶把相冊塞進阿梨懷里,“你把這相冊寄去,告訴他,船票我收著,茉莉我種著,等花開了,我拍張彩色的給他寄過去。”
阿梨抱著相冊走出閣樓時,陽光正好落在木箱上,鎖孔的銹跡在光里閃著細碎的光。她忽然覺得,這些船票從來不是沒用的廢紙,它們是張奶奶和明遠先生用二十年時間織的網(wǎng),網(wǎng)住了那些沒說出口的牽掛,也網(wǎng)住了跨越海峽的風——風里有茉莉香,有船鳴,還有兩個老人隔著時光的對視,溫柔得像從未錯過。
郵局里,阿梨把相冊放進郵包,在備注欄里寫:“附:院角茉莉含苞,預計下周三開。”她仿佛能看到,當明遠先生翻開相冊,看到張奶奶在1955年照片旁補寫的“其實那天我偷偷藏了顆茉莉種子”時,會怎樣笑著抹眼淚。
走出郵局,巷口的老鐘“當”地敲了一聲,阿梨抬頭看,指針正好指向三點十七分。陽光穿過鐘面的玻璃,在地上投下兩只飛鳥的影子,一只朝東,一只朝西,翅膀在中間輕輕碰到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