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銅鳥歸巢與未寄的家書
茉莉花開的第三日,高雄寄來的木盒里又多了樣東西——明遠先生的日記本。封面是棕色的牛皮紙,邊角磨得發亮,鎖扣上掛著枚小小的銅鳥,翅膀上刻著“1955”的字樣,和鐘樓上的銅鳥指針如出一轍。
“他孫子說,這是爺爺枕著睡了一輩子的,”張奶奶用布輕輕擦拭銅鳥,“最后那頁夾著張紙條,說‘若我先走,就把日記給阿月,讓她知道這些年我沒白等’。”
阿梨翻開日記本,泛黃的紙頁上,字跡從遒勁慢慢變得顫抖,卻始終工整。第一頁寫著:“今日在鐘樓見阿月,她辮子上的紅繩纏在齒輪上,解了半天才分開,手指被繩結勒出紅印,像朵小桃花。”
往后翻,滿是細碎的日常:“1957年春,高雄的茉莉發芽了,比梧桐巷的晚開半月,許是海風吹得慢”“1963年冬,修鐘時發現齒輪上卡著片槐樹葉,突然想起阿月說,槐花落在信紙上,能帶著香味飄遠”“1978年秋,電視里演大陸的新聞,看見梧桐巷的鐘樓,阿月說過,樓頂的風向標歪向左邊時,就該種茉莉了”……
最末頁的紙條上,字跡已經很淡,卻看得清每一筆的用力:“等不到槐花第十次開了,銅鳥指針該歸巢了。告訴阿月,我在鐘樓底下埋了壇酒,是她最愛喝的青梅釀,若有機會,替我倒一杯在槐樹下,說我回來了。”
“酒……”張奶奶突然捂住嘴,眼淚砸在紙條上,“他總記著我愛吃青梅,當年走之前,在院里種了棵青梅樹,說‘等結果了,就釀壇酒,等我回來一起喝’。后來樹被臺風刮倒了,我以為他早忘了……”
阿梨合上日記本,銅鳥鎖扣在陽光下閃著光。她忽然想起王大爺說過,明遠先生當年托他做銅鳥指針時,多打了一只小銅鳥,說“一只守著鐘樓,一只跟著我,等重逢了就湊成一對”。
“王大爺!”阿梨朝巷口喊,聲音帶著點發顫的興奮,“您還記得那只備用的銅鳥嗎?”
王大爺正在修鐘鋪打磨零件,聽見喊聲探出頭:“啥銅鳥?哦——你說那只小的啊!在工具箱最底下壓著呢,去年收拾時還想著扔了,看做工精細又留著。”
他翻出銅鳥時,阿梨和張奶奶已經站在鋪子里。兩只銅鳥放在一起,大小不一,卻像是從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翅膀上的紋路嚴絲合縫。王大爺突然一拍大腿:“我知道了!這是子母扣!”他把小銅鳥往大銅鳥背上一扣,“咔嗒”一聲,兩只鳥竟合在了一起,翅膀展開的弧度剛好拼成個完整的圓。
“明遠這小子,心思真細。”王大爺眼眶發紅,“他說‘銅鳥歸巢時,就是我回家日’,原來早就算計好了。”
張奶奶捧著合二為一的銅鳥,指尖在“1955”的刻字上反復摩挲,忽然說:“去鐘樓底下看看吧,說不定……真有壇酒。”
街坊們聽說要挖酒,都扛著鋤頭來了。李嬸帶來了紅布,說“挖出來得裹著,別沾了晦氣”;二胖抱著他的鐵皮青蛙,說“青蛙叫三聲,就該挖到寶貝了”;連平時最忙的郵遞員都騎著自行車趕來,手里還拎著瓶新釀的青梅酒:“要是挖不著,就喝我的!”
鐘樓底下的泥土很硬,王大爺用洛陽鏟探了三次,才在靠近地基的地方碰到硬物。“有了!”他喊著揮起鋤頭,幾鋤下去,個陶壇露了出來,壇口用紅布封著,布上繡著朵小小的茉莉花,和張奶奶當年繡的一模一樣。
打開壇蓋的瞬間,青梅的酸香混著酒香飄出來,連空氣都變得清甜。張奶奶用勺子舀了一小口,抿在嘴里,忽然笑了:“是這個味,他總說要多放冰糖,怕我嫌酸……”
阿梨把帶來的日記本放在壇邊,陽光透過鐘樓的窗,在日記上投下銅鳥的影子。她忽然發現,日記本里夾著張未寄出的家書,地址寫著“梧桐巷3號”,收信人是“吾妻阿月”,信里只有一句話:“銅鳥歸巢,青梅正熟,我在槐花飄落處等你。”
那天傍晚,街坊們圍著陶壇喝青梅酒,張奶奶坐在槐樹下,手里捧著合二為一的銅鳥,看著孩子們在鐘樓下追逐。阿梨把那封未寄的家書上了框,掛在張奶奶的床頭,旁邊是明遠先生的日記本,風吹過紙頁,沙沙作響,像有人在低聲讀信。
夜里,阿梨夢見兩只銅鳥從鐘樓上飛下來,一只銜著青梅,一只叼著槐花,翅膀掠過海面時,濺起的浪花都帶著甜味。她知道,這不是夢——有些等待,就算隔著山海與歲月,也會在某個春暖花開的日子,以最溫柔的方式,圓滿收場。
鐘樓上的銅鳥指針依舊往西飛,只是現在,它們飛得更穩了,像帶著兩個人的思念,慢慢朝著同一個方向,堅定地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