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槐花飄時的約定
青梅酒喝到第三壇時,梧桐巷的槐花開始落了。白花花的花瓣像雪一樣飄下來,落在張奶奶的發(fā)間,落在明遠(yuǎn)先生的日記本上,也落在阿梨的鉛筆上——根須纏著一片槐花,輕輕晃悠,像在蕩秋千。
“該去赴約了。”張奶奶把銅鳥揣進(jìn)懷里,對著鏡子慢慢梳頭發(fā)。她找出了件藏青色的斜襟布衫,領(lǐng)口繡著朵茉莉,是當(dāng)年明遠(yuǎn)先生走之前,她連夜繡好的。“你明遠(yuǎn)爺爺信里說,‘在槐花飄落處等你’,今兒這槐花,落得正好。”
阿梨幫著扶她下臺階,看見巷口的老槐樹下,街坊們早就擺好了桌椅。王大爺扛來了他珍藏的竹編茶籃,里面是今年新采的碧螺春;李嬸端來剛蒸好的槐花糕,熱氣騰騰的,甜香混著槐花香飄出老遠(yuǎn);連平時最調(diào)皮的二胖,都乖乖地捧著個玻璃罐,里面裝滿了撿來的槐花,說要給張奶奶泡槐花茶。
“這哪是赴約,倒像過節(jié)了。”張奶奶笑著擦了擦眼角,“他那人,最不喜歡熱鬧,可真到了這時候,倒比誰都招人緣。”
說話間,郵遞員騎著自行車來了,車筐里放著個扁扁的木盒,上面貼著張泛黃的郵票。“張奶奶,高雄寄來的,看郵戳,是明遠(yuǎn)先生生前托郵局定期寄送的,說‘等槐花滿巷時再送’。”
木盒打開,里面是疊得整整齊齊的信紙,還有一瓣壓干的茉莉。信紙開頭寫著“阿月親啟,見字如面,當(dāng)你看到這封信時,槐花該落了”,一筆一劃,像怕寫快了會說不清似的。
“那年你說,槐花落在信紙上,能帶著香味飄遠(yuǎn),我總記著。”阿梨輕聲念著,“這些年,我每到茉莉花開時,就寫一封信,攢著,想著等有一天能親手交給你。可等啊等,茉莉開了又謝,槐花落了又開,我這腿,卻越來越沉,怕是走不動那趟路了。”
“不過你別愁,我托人在鐘樓頂上裝了個小盒子,里面是我畫的鐘樓素描,畫了五十張,每年一張,從青絲畫到白頭。你找個晴天,讓孩子們爬上去取,就當(dāng)我陪你看了五十年的鐘樓。”
“還有啊,巷口那棵老槐樹,我記得你說過,樹干上刻著咱們的名字。上次孫子來,說樹裂了道縫,把‘阿月’那兩個字給攔了。我找了個木匠朋友,打了塊小木牌,上面刻著‘阿月與明遠(yuǎn),共守此樹’,你找個石匠,把它嵌在裂縫里,就當(dāng)我把那道縫給補好了。”
信的末尾,畫著兩只依偎的銅鳥,旁邊寫著“等你看夠了槐花,就來夢里找我,我還在老地方,給你扇著蒲扇講高雄的海”。
念到這兒,阿梨的聲音哽咽了。張奶奶卻笑著拍了拍她的手:“哭啥,他這是怕我孤單,變著法子跟我說話呢。”她拿起那瓣干茉莉,湊近鼻尖聞了聞,“還香著呢,跟當(dāng)年他走那天摘的一樣。”
街坊們都沒說話,二胖突然舉起手里的玻璃罐:“張奶奶,我這槐花夠不夠泡一壺?明遠(yuǎn)爺爺說過,槐花茶要趁熱喝才香!”
“夠了夠了。”張奶奶接過罐子,“來,阿梨,幫奶奶把那小木牌取來,咱現(xiàn)在就去補樹縫。”
王大爺早找來了石匠,那木牌是紅木做的,刻著的字被打磨得光滑溫潤。石匠小心翼翼地把木牌嵌進(jìn)槐樹的裂縫里,剛合適,像是天生就長在那兒的。陽光透過枝葉照下來,“阿月與明遠(yuǎn)”幾個字,閃著淡淡的光。
“快看!”二胖指著鐘樓,“上面有個小盒子!”
幾個半大的孩子爬上鐘樓,果然在頂端找到了個鐵皮盒。盒子里的素描畫得真好,第一張里的鐘樓還很新,墻是白的,瓦是青的,畫邊寫著“阿月說,鐘樓的影子投在地上,像個懷抱”;第十張的鐘樓爬滿了爬山虎,旁邊注著“今年茉莉開得旺,摘了一籃,想寄給你,又怕蔫了”;第三十張的鐘樓頂上落了層雪,畫里的人戴著圍巾,手里捧著個暖手爐,旁邊寫“想象你現(xiàn)在正圍著這個爐烤火,腳邊放著杯熱茶”;最后一張畫,鐘樓的墻有些斑駁,畫的角落有兩只銅鳥,翅膀碰在一起,注腳是“快了,就快能陪你看槐花了”。
張奶奶一張張翻著畫,手指輕輕拂過畫里的鐘樓,像在撫摸老朋友的臉。“他畫得真像,”她輕聲說,“連墻根那叢野草都記得,我當(dāng)年總說它礙眼,想拔了,他偏說‘留著吧,給螞蟻當(dāng)窩’。”
槐花還在落,落在畫紙上,落在茶碗里,落在張奶奶的布衫上。阿梨看著眼前的一切,忽然覺得,有些約定從來不會過期,就像槐花每年都會落,茉莉每年都會開,就像有些人,就算隔著海峽與歲月,也能把日子過成一首綿長的詩。
夕陽西下時,張奶奶把最后一張素描貼在鐘樓的墻上,旁邊是那封未寄完的信。風(fēng)吹過,信紙輕輕作響,像是明遠(yuǎn)先生在說“阿月,你看,這槐花,落得多好”。
阿梨的鉛筆躺在石桌上,根須纏著朵槐花,在暮色里輕輕顫動,像在為這個遲到了五十年的約定,輕輕鼓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