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會“導(dǎo)航”的槐花與偷換的船票
高雄港的風(fēng)帶著海腥味,卷著槐花香撲面而來。明遠(yuǎn)先生的孫子明軒舉著牌子站在碼頭,白襯衫被風(fēng)吹得鼓鼓的,碼頭間竟有幾分像年輕時的明遠(yuǎn)——尤其是笑起來時,眼角會堆起個小小的褶子。
“奶奶!”明軒跑過來,接過張奶奶的帆布包,手指不小心碰到包上的茉莉繡片,突然紅了臉,“這繡活……跟爺爺相冊里您年輕時繡的一模一樣?!?/p>
張奶奶笑了,拍了拍他的胳膊:“你爺爺總說我繡的茉莉像菜蟲,今天倒讓你夸了?!?/p>
往家走的路上,明軒指著路邊的槐樹說:“爺爺生前總在樹下轉(zhuǎn)圈,說‘得把路掃干凈,不然阿月該嫌硌腳’。您看這樹,去年臺風(fēng)刮斷了枝,他非要自己爬梯子修,說‘阿月喜歡站在樹蔭里’?!?/p>
張奶奶摸著槐樹粗糙的樹皮,忽然發(fā)現(xiàn)樹干上刻著串歪歪扭扭的字:“距阿月家300步”“左拐有賣槐花糕的”“明軒別忘澆水”。最底下那行刻得最深:“等她來,就說我沒偷懶”。
“這傻老頭……”張奶奶的手指蹭過刻痕,突然被個硬物硌了下。扒開樹皮縫,里面藏著片壓干的槐花,花心里裹著顆小小的指南針,指針始終朝東——那是梧桐巷的方向。
“爺爺說這是‘槐花導(dǎo)航’,”明軒撓了撓頭,“怕您走丟,特意在樹上藏了十幾個,說‘跟著槐花走,準(zhǔn)能找到家’。”
阿梨順著槐樹往前走,果然在第三棵樹的樹洞里找到張紙條,上面畫著個簡筆畫的老太太,正追著只海鷗跑,旁邊寫著:“阿月走路快,得在巷口拴只海鷗當(dāng)記號。”畫的右下角,歪歪扭扭簽著個“遠(yuǎn)”字。
張奶奶看著畫,突然想起1955年春天,她追著明遠(yuǎn)送的那只受傷海鷗跑了半條巷,最后海鷗落在明遠(yuǎn)肩頭,他笑著說:“看來它認(rèn)主,以后就當(dāng)咱倆的信使吧。”
到了明家老院,院門是竹編的,上面爬滿了茉莉藤,開得正盛。明軒推開院門,張奶奶突然停住腳——院里的石桌上,擺著個熟悉的鐵皮盒,正是當(dāng)年明遠(yuǎn)先生裝素描的那個,盒蓋上壓著張船票,日期是1956年4月17日,和張奶奶珍藏的那張一模一樣。
“這是……”
“爺爺枕頭下找到的,”明軒打開盒蓋,里面除了船票,還有半張被蟲蛀過的信紙,“他說當(dāng)年怕您擔(dān)心,偷偷換了船票——您手里那張是去高雄的慢船,他自己買了張去廈門的快船,想先去那邊等您,結(jié)果遇上臺風(fēng),船耽誤了半個月……”
張奶奶捏起那張船票,指腹蹭過“廈門”兩個字,突然想起明遠(yuǎn)信里說“船總晚點”,原來不是船慢,是他故意換了航線。信紙的蟲蛀處,剛好剩下“等你”兩個字,墨跡深得像要滲進(jìn)紙里。
“他總愛耍這些小聰明?!睆埬棠绦χ翜I,眼淚卻掉得更兇,“當(dāng)年我說喜歡吃甜豆花,他非說巷口李嬸的太淡,繞遠(yuǎn)路去三條街外買,結(jié)果回來時豆花涼透了,他就揣在懷里捂熱,燙得自己直咧嘴……”
傍晚,明軒端來碗豆花,上面撒著層厚厚的紅糖。“按爺爺?shù)姆阶幼龅?,說‘阿月得加三勺糖才夠甜’?!彼粗鴱埬棠坛酝?,突然從抽屜里摸出個布偶,是只缺了耳朵的兔子,縫補(bǔ)的線腳歪歪扭扭,像極了阿梨那個。
“爺爺說這是您當(dāng)年給他的,”明軒把布偶遞過來,“他說‘阿月做的兔子,缺只耳朵才好看’,每天都放在枕頭邊?!?/p>
張奶奶摸著布偶的耳朵,忽然發(fā)現(xiàn)里面塞著東西——掏出來一看,是張揉皺的糖紙,和陳爺爺送來的橘子糖一個牌子。糖紙背面寫著:“1960年冬,阿月偷偷塞給我的,甜了一整年?!?/p>
窗外的槐花落了一地,像鋪了層白毯。張奶奶把布偶放在床頭,和自己帶來的那只缺耳兔子并排擺著,兩只兔子的眼睛都用黑紐扣縫成,在月光下閃閃的,像在對視。
“明遠(yuǎn),”她輕聲說,“你的槐花導(dǎo)航真好用,我沒走丟?!?/p>
院里的槐樹沙沙響,像是有人在笑。阿梨看見張奶奶的嘴角翹著,眼角卻亮晶晶的——那些藏在樹皮縫里的牽掛,偷換船票的小心思,還有糖紙背面的甜,都在這異鄉(xiāng)的月光里慢慢融了,變成最暖的風(fēng),裹著兩個老人跨越半世紀(jì)的重逢,溫柔得像從未分開。
第二天清晨,張奶奶在明遠(yuǎn)先生的墳前放了顆橘子糖,又?jǐn)[了塊梧桐巷的槐花糕。“你看,我把甜的都帶來了?!彼自谀贡裕厦妗懊鬟h(yuǎn)”兩個字,“以后啊,我天天來給你講巷里的事,講王大爺修鐘又敲壞了錘子,講李嬸的槐花糕蒸糊了,講阿梨的鉛筆又幫人補(bǔ)了東西……”
風(fēng)卷起片槐花,落在墓碑上,像個輕輕的吻。阿梨忽然發(fā)現(xiàn),那支神奇的鉛筆不知何時從書包里溜了出來,根須纏著片高雄的槐花,正往梧桐巷的方向輕輕探——它在給張奶奶“導(dǎo)航”呢,告訴她這里的春天,和家里的一樣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