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會唱歌的船板與跨海的鐘聲
離開高雄前,明軒帶張奶奶去了明遠先生當年打工的造船廠。廠房早就荒廢了,只剩幾艘拆到一半的舊船,骨架在海風里吱呀作響,像在哼著老調子。
“爺爺說,他在這艘船上刻過字。”明軒指著最角落的一艘木船,船板發黑,卻能看出當年的精細做工,“說‘等阿月來,就讓她聽聽船板唱歌’。”
張奶奶摸著船板,指尖突然被個凸起的地方硌了下。湊近看,是串刻在木板里的音符,歪歪扭扭的,像剛學寫字的孩子畫的。阿梨把鉛筆放在音符上,根須立刻順著紋路游走,船板竟真的“唱”了起來——不是噪音,是段熟悉的旋律,是當年明遠先生總哼的那首《槐花謠》:“槐花白,槐花黃,等你歸期,等成霜……”
“是他的聲音!”張奶奶的眼淚涌了出來,這旋律她記了一輩子,明遠走的那天,在碼頭就是哼著這個調,“他把聲音刻進船板里了……”
歌聲里,船板上的木紋開始變清晰,浮現出無數細小的刻痕,仔細看竟是密密麻麻的日期:“1957.3.5,想阿月做的槐花糕”“1962.7.1,海鷗停在船桅上,像她扎的紅繩辮”“1970.10.2,夢見她在鐘樓底下等我,手里舉著船票”……最后一個日期是2005.4.17,旁邊刻著只小小的銅鳥,翅膀朝西。
“這是他走前刻的。”明軒的聲音有些哽咽,“那天他在造船廠待了一整天,說‘要給阿月留個念想’。”
根須突然往船底鉆,阿梨跟著趴在船邊看,發現船底貼著塊銅板,上面刻著座鐘樓,指針指向三點十七分——和張奶奶家那只老座鐘停的時間一模一樣。銅板邊緣刻著行小字:“鐘聲能跨海,等你聽見時,我就在鐘樓上。”
“三點十七分……”張奶奶喃喃自語,“他總說這個時辰的陽光最好,能照進梧桐巷的窗,落在我織毛衣的手上。”
正說著,遠處突然傳來“當——當——”的鐘聲,雄渾又綿長,一下下撞在心上。張奶奶抬頭,看見港口的老鐘樓正在敲鐘,指針恰好指向三點十七分,陽光透過鐘樓的窗,在海面上投下道金色的光帶,從高雄港一直延伸到遠方,像條能觸摸的路。
更奇的是,鐘聲里混著熟悉的“滴答”聲,和張奶奶家那只老座鐘的節奏分毫不差。阿梨的鉛筆在掌心發燙,根須纏著銅板上的鐘樓圖案,竟在半空映出梧桐巷的鐘樓影子,兩個鐘樓的影子在海面上重疊,鐘聲也合二為一,震得船板都在輕輕顫。
“是王大爺在敲鐘!”阿梨突然反應過來,“他說要在咱出發這天,讓梧桐巷的鐘和高雄的鐘一起響,說‘讓明遠爺爺知道,咱接他回家了’。”
張奶奶望著海面上的光帶,仿佛看見明遠先生站在光里,正對著她笑,手里還拎著那個當年的帆布包。船板的歌聲還在繼續,《槐花謠》的調子混著兩岸的鐘聲,被海風卷著,越飄越遠,像在給所有等待的人報信——路通了,人回來了。
離開造船廠時,張奶奶在船板上放了塊梧桐巷的槐花瓣,和明遠刻的音符貼在一起。“等下次來,咱帶把琴,照著你的音符彈完整首歌。”她輕輕拍了拍船板,“別再唱‘等成霜’了,該唱‘槐花又開,人歸來’。”
船板似乎聽懂了,歌聲慢慢停了,只留下木紋里的日期,在陽光下閃著光,像無數雙眼睛,溫柔地目送他們離開。
回程的船上,張奶奶把那半塊并蒂蓮玉佩和明遠先生的半塊放在一起,根須纏著玉佩,在海面上畫出條淡淡的光軌,從高雄港一直連向梧桐巷的方向。阿梨看著光軌,突然明白,所謂玄幻,不過是思念太深,讓尋常的船板會唱歌,讓隔海的鐘聲能相逢,讓兩個老人的約定,在時光里長出翅膀,飛過山海,落在恰好的地方。
船靠近梧桐巷碼頭時,遠遠就看見街坊們站在岸邊,王大爺正指揮著敲鐘,老座鐘的“滴答”聲混著鐘樓的“當——當——”聲,像在歡迎久別的人。張奶奶扶著欄桿,看見明遠先生的銅鳥在陽光下閃著光,戒指上的茉莉繡紋也亮了起來,她知道,明遠先生真的跟著回來了,藏在槐花里,躲在鐘聲中,住進了每一個被思念浸潤的尋常日子里。
往后的每一年,梧桐巷的槐花和高雄的槐花都會同時開放,有人說,是風把種子帶過了海;有人說,是根須在土里搭了橋。只有阿梨知道,那是兩個老人的念想,在時光里生了根,發了芽,把相隔千里的春天,織成了同一片花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