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漏時閣與回魂鐘
立冬前夜,梧桐巷的霧濃得化不開,像摻了棉絮的米湯,連路燈都只漏出個昏黃的圈。張奶奶縮在藤椅里打盹,懷里抱著個褪色的藍布包,里面裹著半塊銹跡斑斑的銅鐘——是明遠先生1943年在重慶修鐘樓時,從廢墟里撿的鐘擺碎片,他總說這鐘“漏著時辰”,能聽見過去的聲音。
“咚……咚……”
霧里突然飄來兩記鐘響,悶得像從地底鉆出來的。張奶奶猛地睜開眼,藍布包燙得像揣了塊烙鐵,她哆嗦著解開布,銅鐘碎片上的銹跡竟在剝落,露出底下刻著的花紋——不是尋常的纏枝紋,而是串歪歪扭扭的數字:1943.10.17。
是他們在防空洞相識的日子。
那天日本飛機炸塌了半邊鐘樓,她被埋在瓦礫里,是明遠背著工具箱沖進來,用撬棍撬開預制板時,掛在他腰間的鐘擺碎了,碎片濺到她手背上,燙出個銅錢大的印子?!皠e怕,我修鐘的,知道時辰走得快,等我把你弄出去,咱去吃碗擔擔面?!彼穆曇艋熘揽站瘓蟮募鈬[,卻比鐘鳴還讓人安心。
“咚——”
第三聲鐘響炸在巷口,霧被震得翻涌起來,像有只大手在攪動。張奶奶看見霧里浮出座殘破的鐘樓,磚縫里長著半枯的蒿草,正是1943年那座被炸塌的鐘樓。樓底下站著個穿工裝的青年,背對著她,手里拎著工具箱,吹著不成調的《松花江上》,正是二十歲的明遠。
“明遠!”她跌跌撞撞沖過去,指尖剛要碰到他的衣角,青年卻突然轉身,臉卻是模糊的,像被打了層毛玻璃?!澳闶钦l?”他的聲音發飄,像隔著口大水缸,“我在等個人,她手背上有個鐘印子,說好了鐘修好了就來吃擔擔面?!?/p>
張奶奶的手背上,那銅錢大的印子突然發燙,她哭著把手背湊過去:“是我?。∧憧催@印子,還在呢!”
青年卻后退半步,眉頭皺成個疙瘩:“不對,你頭發白了……我等的人,梳兩條麻花辮,穿月白布衫?!彼噶酥哥姌牵拔业泌s緊修鐘,等會兒她來了,看不見鐘走,該著急了?!?/p>
他轉身往鐘樓里走,背影在霧里一點點變透明。張奶奶追上去,卻像踩在棉花上,怎么也邁不開腿。她看見鐘樓里堆著半墻的鐘零件,明遠蹲在零件堆里,用鑷子夾著個齒輪,嘴里數著“一、二、三……”,齒輪突然“咔”地卡進軸里,整座鐘樓竟發出聲清亮的鐘鳴——不是剛才的悶響,而是1943年那個下午,她被救出來時,天邊響起的第一聲報時鐘聲。
“明遠!”她撲過去抱住他的腰,卻抱了個空,整個人穿過他的身子,撞在滿墻的零件上。零件嘩啦啦塌下來,砸在她腳邊,每個齒輪上都刻著個日期:1950年他們在成都結婚,齒輪轉得最慢;1962年他去高雄前,齒輪卡著不動;1978年他寄回第一件毛衣,齒輪磨得發亮……
“原來你在這兒?!?/p>
身后突然傳來明遠的聲音,這次清晰得像在耳邊。張奶奶轉身,看見他坐在工具箱上,頭發白了大半,臉上的皺紋深得能夾住蚊子,正是1985年他從高雄回來的模樣。他手里拿著個新鐘擺,銅制的,刻著串新數字:1985.03.21——他回來那天。
“你手背上的印子呢?”他笑著伸手,指尖擦過她的手背,那里的燙印果然淡了,“我在高雄找了三十年,才配著個新鐘擺,說好了要給你修個能走回過去的鐘。”
張奶奶摸著他的手,指節上的老繭還在,虎口的疤痕是當年撬預制板劃的?!澳阈薜溺娔??”她哽咽著問,“這些年我總聽見鐘響,以為是幻聽……”
“在你包里呢。”他指了指她懷里的藍布包,“那碎片是鑰匙,能打開漏時閣——人老了,記性就成了漏沙子的鐘,得靠這鐘擺把漏的時辰補回來?!?/p>
他拿起新鐘擺,往碎片上一扣,“咔嗒”一聲,銹跡徹底掉光,露出座巴掌大的小銅鐘,鐘面上的數字開始倒轉,1985、1978、1962……最后停在1943.10.17。
“走,吃擔擔面去?!泵鬟h拉起她的手,這次是實的,暖得像揣了個熱水袋。張奶奶跟著他往霧外走,回頭看時,鐘樓正在坍塌,零件化作漫天光點,落在她頭發上,像撒了把星星。
巷口的路燈突然亮了,霧散得干干凈凈。張奶奶站在梧桐樹下,手里握著座小銅鐘,鐘擺還在左右搖晃,發出“嘀嗒”的輕響。手背上的印子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道淺淺的疤痕,和明遠虎口的疤一模一樣。
“奶奶!你咋站在這兒?”阿梨舉著件厚棉襖跑過來,“剛才聽見鐘響,跟廟里的老鐘似的,嚇我一跳。”
張奶奶把銅鐘塞進藍布包,摸了摸手背的疤,突然笑了:“阿梨,明兒買斤面粉,咱包餃子——你爺爺以前總說,漏了的時辰,能包在餃子里補回來?!?/p>
夜里張奶奶躺在床上,銅鐘放在枕頭邊,鐘擺“嘀嗒”地走。她夢見自己坐在防空洞的瓦礫上,明遠蹲在面前,用鑷子夾著齒輪,說:“這鐘修好了,能走慢些,咱就能多待會兒。”
“嘀嗒……嘀嗒……”
鐘擺突然停了,指向1943.10.17。張奶奶睜開眼,看見窗臺上的月光里,站著個穿工裝的青年,正對著她笑,虎牙閃了閃,像當年在鐘樓底下那樣。
“鐘修好了?!彼f。
“嗯?!彼c頭,眼角的淚落在枕頭上,暈開個小小的圓,像鐘面上的數字。
第二天阿梨收拾房間,看見藍布包里的銅鐘上,多了行新刻的字:“漏時閣里補光陰,鐘擺搖碎霧紛紛?!倍鴱埬棠痰氖直成?,那道疤痕變成了串鐘擺紋,隨著呼吸輕輕起伏,像座永遠走不停的小銅鐘。
巷口的老槐樹沙沙響,像是誰在哼《松花江上》,調子走了樣,卻比任何鐘聲都讓人安心——原來有些時光從來沒漏過,只是藏在鐘擺的影子里,等個霧濃的夜晚,悄悄把你拉回那個,他沖你跑來的防空洞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