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褪色的獎狀
梧桐巷的老槐樹下總擺著張青石板桌,桌面被磨得光溜溜的,邊角處缺了個小口——據說是早年巷里的孩子們玩彈珠時磕掉的。天熱的時候,街坊們愛坐在石桌旁下棋、搖蒲扇,張奶奶會端來切好的西瓜,李爺爺總帶著他那只缺了口的搪瓷缸,里面泡著濃茶,茶香混著槐花香,在風里飄出老遠。
這天傍晚,阿梨幫爺爺收完雜貨鋪的攤子,正抱著空紙箱往巷尾的廢品站走,就看見老周叔蹲在石桌旁,背對著她,肩膀一抽一抽的,像是在哭。
老周叔是巷里出了名的樂天派,在街口開了家修鞋鋪,鋪子門口總擺著幾排修好的鞋,鞋跟上的釘子敲得整整齊齊。他嗓門大,說話像打鑼,每天早上推著修鞋的小車出門時,都會喊一嗓子“修鞋嘞——”,聲音能傳到三條街外。阿梨長這么大,還是頭一次見他掉眼淚。
“周叔,您咋了?”阿梨把紙箱放在地上,輕輕碰了碰他的胳膊。
老周叔猛地回過頭,眼睛紅得像兔子,手里捏著張皺巴巴的紙,紙邊都卷了起來,顏色黃得發脆,像是從哪個舊箱子底翻出來的。“阿梨啊,”他聲音啞得厲害,把紙往她面前遞了遞,“你看這……這還能弄好嗎?”
阿梨接過紙,指尖剛碰到紙面,就覺得它脆得像餅干,稍微一使勁就能捏碎。這是張獎狀,邊角處印著燙金的花紋,中間用毛筆寫著“三好學生”四個大字,只是字跡已經褪得很淡了,尤其是“好”字的最后一筆,幾乎看不清。獎狀右下角貼著張小小的黑白照片,照片上的男孩梳著寸頭,笑得露出兩顆小虎牙,胸前系著紅領巾,只是照片被水浸過,邊緣暈開了一大片,臉都模糊成了一團黑影。
“這是……小宇哥小時候得的?”阿梨認出了照片上的紅領巾——巷里的老人常說,老周叔的兒子周宇小時候是個學霸,年年得獎狀,墻上貼滿了,紅彤彤的一片。
“可不是嘛。”老周叔蹲下去,從石桌底下摸出個鐵皮餅干盒,打開來,里面整整齊齊碼著十幾張獎狀,每張都用塑料膜包著,“就這張,當年貼在堂屋正中間,風吹日曬的,又被漏雨泡了一回,你看這字跡,這照片……”他指著照片上模糊的臉,聲音又哽咽了,“小宇下個月回來探親,我想給他個驚喜,翻箱倒柜找出這張最早的獎狀,可你看這模樣,他怕是認不出來了。”
阿梨捧著獎狀,忽然覺得兜里的鉛筆動了動,隔著燈芯絨筆袋,傳來一陣熟悉的暖意。她低頭看了看獎狀,照片上男孩的臉雖然模糊,可那雙眼睛的輪廓還在,像是在對她笑。“周叔,您別急,我試試。”
老周叔愣了愣:“你?你能咋弄?我找了照相館的人,他們說這紙太脆了,一沾藥水就碎,沒法修復。”
阿梨沒說話,從兜里掏出鉛筆。夕陽的光落在筆桿上,根須像是被喚醒了似的,從筆桿里探出來,在獎狀上輕輕掃過,像羽毛拂過水面。奇妙的事發生了——那些褪色的字跡像是被清水洗過一般,慢慢顯露出黑色的墨跡,“三好學生”四個字越來越清晰,連筆鋒的轉折都看得清清楚楚。
更神奇的是那張照片。根須在照片上慢慢游走,像是在一點點擦拭上面的水漬,暈開的邊緣漸漸收攏,模糊的臉慢慢顯露出輪廓:確實是小宇哥,只是比現在瘦多了,額頭上還有個小小的疤——阿梨記得老周叔說過,小宇小時候爬樹掏鳥窩,摔下來磕的。
“這……這是咋回事?”老周叔湊過來,眼睛瞪得溜圓,手都不敢伸,怕碰壞了這“奇跡”。
阿梨也看呆了。根須正纏著獎狀的一角,像是在輕輕擦拭,原本發脆的紙頁似乎也變得柔韌了些,不再一碰就卷邊。她忽然注意到獎狀背面有行淡淡的鉛筆字,大概是老周叔當年寫的,根須拂過之后,字也清晰起來:“小宇十歲,第一次得市級獎狀,獎勵了一支鋼筆。”
“你看你看!”老周叔指著那行字,突然笑了,眼淚卻掉得更兇,“我都忘了這事了!那天他拿著鋼筆回來,攥在手里睡覺都不放,結果第二天就掉茅坑里了,哭了整整一下午,我哄了半天才好……”
阿梨把獎狀遞回去,根須慢慢縮回筆桿里,鉛筆的溫度也降了下來。老周叔小心翼翼地捧著獎狀,像是捧著塊稀世珍寶,用袖子輕輕擦了擦上面的灰,又放進鐵皮盒里,墊了三層軟布。
“阿梨啊,你這鉛筆是個寶貝啊。”他把餅干盒抱在懷里,像是怕被風吹走,“你知道不,小宇總說他沒出息,在外面打工混得不好,過年都不敢回來。其實在我心里,他永遠是當年那個拿著獎狀向我顯擺的小屁孩,就算他現在啥也不是,也是我兒子。”
阿梨看著老周叔抱著餅干盒往家走,背影挺得筆直,不像剛才那么佝僂了。夕陽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落在石桌上,像一張被拉長的獎狀。她忽然發現,剛才根須掃過的地方,獎狀背面多了行極細的紋路,像根須留下的痕跡,湊近了看,竟像一行字:“時光會褪色,惦記不會。”
她沒告訴老周叔,有些話,藏在心里就好,就像這張獎狀,就算沒有根須幫忙,老周叔也記得上面的每個字,記得照片上兒子的笑臉,記得那支掉進茅坑的鋼筆。
半個月后,小宇哥真的回來了。阿梨路過老周叔家時,聽見院里傳來笑聲,老周叔的大嗓門壓過了一切:“你看你看,這張獎狀,還跟新的一樣!當年你為了它,熬了多少個通宵……”
阿梨站在門口,看見老周叔正指著墻上的獎狀,小宇哥蹲在他旁邊,眼睛紅紅的,卻笑得很開心。陽光透過院墻的花格,落在獎狀上,“三好學生”四個字閃著淡淡的光,像是在說:有些東西,就算被時光埋得再深,也會被惦記的人挖出來,擦干凈,重新照亮。
她摸了摸兜里的鉛筆,根須安安靜靜的,像是在休息。風穿過梧桐巷,帶來修鞋鋪的錘子聲,帶來老周叔的笑聲,也帶來遠處孩子們的嬉鬧聲,一切都和往常一樣,卻又好像有什么不一樣了——那些藏在日常里的溫柔,原來一直都在,只是需要一點點提醒,一點點喚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