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
春去秋來,南境十八州的天空,換了八次顏色。
汴京城外梧桐葉,紅了又綠,綠了又黃。
那條被命名為“汴海鐵路”的鋼鐵巨龍,終于匍匐在了大地上。
兩條平行的鐵軌,從汴京的城郭之下,一路向東南,穿過平原,跨過江河,像一道冰冷而精準的手術刀口,剖開了九十七個府縣的肌膚,直抵三千里外的出海口,海州。
日光下,鐵軌泛著一種沉默的、近乎殘酷的光。
李世忠站在沐瑤身后三步遠的山崗上。
風從平原上吹來,帶著泥土和草木新翻的氣息,卷起他甲胄的披風。
他的目光順著那兩條無限延伸的鐵線望去,心里卻不像腳下的大地那般踏實。
兩年來,三萬降兵轉作的勞工,無數從鄉紳巨賈那里“籌”來的銀兩,都化作了眼前這條路。
路是修好了。
可說好的,那“日行八百里,不用馬拉”的車,卻連個影子都沒有。
“總司令,”李世忠的聲音被風吹得有些散:“沿途的驛站、貨棧都已按照您的圖紙建好。只是……民間議論紛紛。”
沐瑤沒有回頭。她只穿著一身尋常的青色勁裝,袖口扎緊,長發用一根木簪隨意挽著。
她的目光,落在遠處被鐵軌穿過的一片村落上。
炊煙裊裊,雞犬相聞,千年未變的田園景致,如今被這道不速之客硬生生切開。
“議論什么?”她的聲音很平,聽不出情緒。
“他們說……那車,是吞吃人肉的鐵獸。說您,是引來禍世妖物的罪魁。”
李世忠頓了頓,壓低了聲音:“還有些商賈,當初認購股份時有多狂熱,現在就有多惶恐。他們派人來問過好幾次,車,到底什么時候能跑起來。”
沐瑤的手中,把玩著一顆從山路上撿來的石子,石子光滑,帶著山野的涼意。
她把石子拋起,又接住。
“讓他們等著。”
三個字,輕飄飄的,卻帶著不容置喙的份量。
李世忠喉結滾動了一下,沒敢再問。
他知道她的脾氣。
她從不做沒有把握的事,也從不解釋。
他轉而稟報另一件事,從懷中取出一封薄薄的信箋,信封是京城特有的蠟箋,上面沒有署名。
“京城的消息。”
沐瑤終于回身,接過信。
她用指甲劃開封口,抽出里面的紙。
字跡是譽王府慣用的館閣體,工整,卻透著一股陳腐的暮氣。
“議會秋議,罷免商務部、工部三名‘新派’官員。譽王之侄,蕭景瑞,補任禮部尚書。”
李世忠看著那張紙,心頭一沉。
兩年下來,京城那座“自由民主”的議會,已經徹底換了人間。
所有當初追隨沐瑤,高喊著“打倒皇權”的官員,或被罷黜,或被邊緣化。
如今的議事廳里,坐滿了昔日的王公貴族,他們換了一身行頭,說著“民主共和”的詞,骨子里,卻還是那套門閥世家的舊規矩。
譽王,那位老謀深算的議長,已經將京城,變成了他自己的后花園。
而陳慶之……
李世忠還記得,兩年前,那位新任的外交部長,在收到沐瑤那個神秘的樟木箱后,第二天便向議會遞交了辭呈。
他沒說緣由,只說“才疏學淺,不堪大任”。
譽王欣然應允,甚至假惺惺地挽留了幾句,便放他走了。
從此,京城再無滄州王,只有個辭官歸鄉的陳慶之。
有人說,他回了滄州,種田去了。
一時間,陳慶之成了整個京城的笑柄。
一個背叛舊主,又被新主拋棄的可憐蟲。
沐瑤的勢力,在京城,被連根拔起。
“知道了。”
沐瑤將那張寫著京城權力更迭的信紙,隨手折起,塞進了袖中,仿佛那只是一張無關緊要的賬單。
她看向李世忠,目光清冽。
“京城是京城,南境是南境。”她道:“他想守著他的爛泥潭,隨他去。我們,走我們的路。”
她頓了頓,又問:“北邊呢?”
李世忠立刻會意,從懷中掏出另一個更小的、用油布包著的東西。
沒有信。
打開油布,里面只有一株干枯的、被壓得扁平的野花。
那花很小,通體是一種倔強的黃色,根莖上還帶著些許白色的鹽漬。
這是滄州鹽堿地上才能開出的花。
李世忠不懂。
沐瑤卻看著那朵小花,沉默了片刻。
鹽堿地,開了花。很好。
她將那朵花與京城的信箋,一并收入袖中。
“傳令下去,”她轉過身,重新望向那條沉默的鐵軌:“明日起,招募勞工,修建第二條鐵路。從汴京,到慶州。”
慶州。
那是南境與北境的交界。
李世忠心頭一震。
一條通往大海,為了商貿。
一條通往北境,為了什么?
他不敢想,只躬身領命:“是。”
……
滄州的風,帶著鹽堿地的澀味。
兩年,足夠讓一座新墳長滿荒草,也足夠讓一個人的棱角,被風沙磨平。
學堂里,孩童的讀書聲,像一群不知疲倦的夏蟬:“天地玄黃,宇宙洪荒……”
稚嫩的嗓音,在簡陋的屋舍里回蕩,撞在泥坯墻上,又散成一片嗡嗡的聲響。
弗拉保爾站在窗外,透過那扇糊著麻紙的窗格子,看著里面的人。
他穿著一身洗得發白的粗布大褂,袖口挽著,露出結實的小臂。
原本能及腰的長發,不知被什么利器剪斷了,只留下短短的發茬,根根直立,像初春的草。
他正俯身,握著一個七八歲孩童的手,一筆一劃地在沙盤上寫字。
他的側臉,被窗外透進的日光照亮,線條依舊清雋,卻添了幾分被風霜蝕刻過的粗糲。
沒有侯爵的錦袍,沒有王爺的冠冕。
若不是那雙眼睛,沉靜如深潭,弗拉保爾幾乎不敢認。
這只是個鄉下教書的先生。
“哥哥,”弗拉塔塔扯了扯他的衣袖,聲音壓得極低,像怕驚擾了什么:“他……”
弗拉保爾抬手,做了個噤聲的動作。
直到學堂里響起下學的鐘聲,孩童們像一群出籠的鳥雀,喧鬧著跑出院子。
那個男人才直起身,用袖子擦了擦額角的汗,拿起桌上一只缺了口的陶碗,將里面的涼茶一飲而盡。
他轉過身,目光越過空蕩蕩的課桌,落在了窗外的兄妹二人身上。
沒有驚訝,沒有戒備。
他只是平靜地看著他們,然后,微微頷首,像是招呼兩個來串門的鄰居。
“來了。”
陳慶之的聲音,比兩年前要沙啞一些,像是被滄州的鹽風浸透了。
弗拉保爾帶著妹妹走進學堂。
屋里彌漫著一股墨汁、汗水和塵土混合的氣味。
他打量著陳慶之,從那雙沾著泥點的布鞋,看到他指節上新添的薄繭。
“陳先生,”弗拉保爾開口,刻意換了稱呼:“別來無恙。”
“托福,還活著。”陳慶之將陶碗放在桌上,發出“叩”的一聲輕響:“東西呢?”
弗拉保爾拍了拍手。
院外,十幾輛蒙著油布的大車,在車夫的吆喝聲中,緩緩停下。
陳慶之的親衛陳默,帶著幾個穿著短褐的漢子,上前掀開油布。
日光下,一錠錠碼放整齊的生鐵,反射出沉悶的暗光。
旁邊是黃澄澄的銅塊,還有一袋袋用麻布裝著的、灰白色的粉末。
硝石。
弗拉塔塔好奇地看著那些東西,她不懂這些。
她只知道,這兩年,她的哥哥,天胡國最英勇的王子,幾乎將國庫里一半的產出,都換成了北境的糧食和戰馬,然后,又將這些換來的東西,變成了眼前這些黑乎乎、沉甸甸的鐵疙瘩。
“數目沒錯。”陳默走進來,對陳慶之躬身道。
陳慶之點了點頭,目光從那些鐵錠上掃過,最后落回弗拉保爾臉上:“辛苦。”
“生意而已。”弗拉保爾說。
陳慶之笑了笑,那笑容很淡:“請吧。粗茶淡飯,不成敬意。”
他領著兄妹二人,穿過學堂,進了后院一間更小的茅屋。
屋里陳設簡單到堪稱寒酸,一張木板床,一張方桌,兩把竹椅。
墻上掛著一張巨大的輿圖,上面用朱筆和墨筆,畫滿了密密麻麻的線條和標記。
那是整個北境十八州。
陳慶之從灶上拎下一把燎得漆黑的鐵壺,給兩人倒了茶。
茶水渾濁,是鄉下人常喝的粗茶梗。
弗拉保爾端起茶碗,沒有喝。
碗壁粗糙的觸感,硌著他的指腹。
他看著眼前這個男人,這個曾與他在天胡國王宮里對決的滄州王,這個曾被譽王逼得辭官歸隱、淪為天下笑柄的失敗者。
可他此刻,聞不到半分失敗者的頹唐。
“你在這里,教書?”弗拉保爾終于問。
“也種地。”陳慶之答。
他端起自己的碗,吹了吹浮起的茶末:“去年,鹽堿地的麥子畝產翻了一倍。這里的百姓,總算能吃飽肚子了。”
弗拉保爾沉默了。
他想問的不是這個。
他想問,京城那位議長,已經將議會變成了他自家的祠堂。
他想問,沐瑤遠在南境,自顧不暇。
他想問,你陳慶之,一個被拔了牙的老虎,守著這片貧瘠的土地,拿什么來翻盤?
可這些話,在對方那雙平靜的眼睛注視下,都顯得多余且愚蠢。
他換了個問法,指尖在茶碗邊緣輕輕敲了敲:“我這次來,是想問一句。我們的生意,還能做多久?”
這是一個試探。
若陳慶之說“一直做下去”,那便證明,他已安于現狀,只想做個富甲一方的走私頭子。
弗拉保爾的投資,便到此為止。
陳慶之放下了茶碗。
他沒有立刻回答。
他站起身,走到那副輿圖前。
他的手指,順著一條從滄州港起始的紅線,緩緩向內陸劃去。
那條線,穿過州府,越過山脈,像一道蜿蜒的血脈,將整個北境串聯起來。
“兩年,”他開口,聲音不大,卻清晰地響在逼仄的茅屋里:“我走了北境九個州,三十七個府。我見過穿著單衣在雪地里凍死的孩子,也見過為了幾斗米賣掉女兒的父親。”
他的指尖,停在輿圖中心的一座城池上。
“我還見過,那些腦滿腸肥的官吏,和家里囤著能吃幾十年糧食的鄉紳。他們一邊喊著‘議長英明’,一邊將共和國的稅法,變成了刮骨的刀子。”
他轉過身,看著弗拉保爾:“你問我,這生意能做多久?”
他的嘴角,勾起一絲極淡的、冰冷的弧度:“就快做不成了。”
弗拉保爾的心,猛地一沉。
“因為,”陳慶之的聲音頓了頓,每一個字,都像一顆砸在冰面上的石子:“這北境的天,該換了。”
空氣,仿佛凝固了。
弗拉保爾握著茶碗的手,指節微微泛白。
他盯著陳慶之,試圖從那張平靜的臉上,找出一絲虛張聲勢的痕跡。
他失敗了。
那張臉上,只有一種近乎冷酷的篤定。
“你有幾成把握?”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問。
“十成。”
弗拉保爾的呼吸,滯了一瞬。
他見過狂妄的人,但從未見過這樣的人。
他說“十成”的時候,就像在說“明天太陽會升起”一樣,那不是一種期望,而是一種陳述。
“我能……看看嗎?”弗拉保爾的聲音有些干澀。
他來之前,天胡王庭的長老們,不止一次地警告他,不要將寶壓在一個被流放的廢王身上。
可他還是來了。
他忘不了,兩年前,在王宮大殿之中,這個男人是如何憑一己之力,舌戰群儒,為共和國撬開了一道通往世界的門縫。
他想賭一把。
“當然。”陳慶之的回答,干脆利落:“如果你愿意,可以留下來。看一場舊戲的落幕,和一出新戲的開場。”
他重新坐下,端起那碗已經涼了的茶,一飲而盡。
“或許,”他放下茶碗,看著有些失神的弗拉保爾,忽然說了一句石破天驚的話:“看完之后,王子殿下,會想把這出新戲,也帶回天胡的草原上。”
“轟——”
弗拉保爾的腦子里,像是炸開了一道驚雷。
他猛地站起身,茶碗里的水潑了出來,濺濕了他的衣襟,他卻毫無察覺。
他想過無數種可能。
陳慶之要裂土封王,陳慶之要揮師南下,與譽王爭奪天下。
他唯獨沒想過這一種。
這個人,他不是要權力,不是要土地。
他要的,是傳教。
他要將那種被譽為“洪水猛獸”的思想,那種被沐瑤藏在箱底的“幽靈”,在這片土地上,變成現實。
然后,再讓它像燎原的野火,燒過邊境,燒向整個世界。
瘋子。
這是弗拉保爾腦中唯一的念頭。
可看著陳慶之那雙清明得不帶一絲雜質的眼睛,他又覺得,瘋的是自己,是整個世界。
“你……”他張了張嘴,卻發現喉嚨像是被什么東西堵住了,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一旁的弗拉塔塔,早已被這番對話,驚得臉色煞白。
她不懂什么叫“換天”,但她能感受到,那平靜的言語之下,潛藏著足以將一切都掀翻的、恐怖的力量。
陳慶之沒有再說話。
他只是站起身,走到門口,看著院外那些沉默的鐵錠,和更遠處,那片在風中泛著白色鹽花的、貧瘠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