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瑤扶起了他。
她的動作很輕,但龐萬里卻感覺自己像是被一座無形的山岳托了起來,那股力量,讓他不敢有絲毫反抗。
“你的忠心,我收到了?!?/p>
沐瑤沒有看他,而是繞著他,緩緩踱步。
他挺直了背脊,像一尊雕塑,連呼吸都放輕了。
他看不見沐瑤的表情,只能感覺到那道無形的威壓,將他籠罩。
“龐萬里?!?/p>
沐瑤終于停下腳步,她站在龐萬里的身后。
“你覺得,京城議事廳里那張議長的椅子,好坐嗎?”
這個問題,問得沒頭沒尾。
龐萬里愣了一下,他那簡單的腦子一時間沒轉過彎來。
議長的椅子?
他一個武夫,哪知道那個。
但他還是老老實實地回想了一下,譽王每次坐在上面時那副如坐針氈的模樣。
“回大人,應該……不好坐?!?/p>
龐萬里笑呵呵的回答:“譽王那老王八,每次坐在上面,臉都綠了,跟屁股底下長了釘子似的?!?/p>
“哦?”
沐瑤的唇邊,逸出一絲幾不可查的弧度。
“那你說說,為什么不好坐?”
為什么?
龐萬里撓了撓頭,這個問題可把他難住了。
“因為……因為陳慶之要打過來了?因為議會里那幫人不聽他的?”
“不對?!?/p>
沐瑤轉過身,走到了他的面前,那雙清冷的眼眸,仿佛能看穿他所有的心思。
“椅子,只是一把木頭做的椅子?!?/p>
“坐在上面的人,也只是一個長了兩條腿,一個腦袋的人。”
“它之所以變得不好坐,不是因為椅子本身,也不是因為坐著的人?!?/p>
沐瑤伸出一根纖細的手指,輕輕點在了龐萬里的胸口。
“是因為,我沒讓他坐穩。”
轟!
龐萬里的腦袋里,像是有驚雷炸開。
他整個人都僵住了。
我沒讓他坐穩。
這簡簡單單的一句話,卻蘊含著他無法理解的、足以顛覆天地的恐怖邏輯。
原來……原來是這樣!
譽王能當上議長,不是因為他是什么前朝宗室,不是因為他拉攏了多少議員。
而是因為,沐瑤大人,允許他坐上去!
而現在,陳慶之兵臨城下,議會分崩離析,也不是因為陳慶之有多厲害,譽王有多無能。
而是因為,沐瑤大人,不想讓他坐穩了!
這個女人,她根本不在乎誰是議長,誰掌握著京城。
她在乎的,只是她想不想讓那個人,坐在那個位置上!
這……這是何等恐怖的掌控力!
她人明明在千里之外的南境,卻像一個操縱木偶的神,隨意擺布著京城那群自以為是的大人物的命運!
龐萬里的后背,瞬間被冷汗浸透。
他看著眼前的沐瑤,那張清冷絕美的臉,在他眼中,已經不再是一個女人。
而是一個……神。
一個掌控著世間一切規則,漠然俯瞰著眾生掙扎的神。
“你回去吧?!?/p>
沐瑤收回手指,她的指令輕描淡寫,仿佛只是在吩咐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回到京城去?!?/p>
龐萬里下意識地立正:“是!大人有何吩咐!是讓屬下去聯絡舊部,還是……”
“不。”
沐瑤打斷了他。
“你什么都不用做。”
她走到窗邊,推開窗戶,深夜的冷風灌了進來,吹動了她額前的碎發。
“回去告訴我父親,還有我那個好哥哥?!?/p>
“讓他們安心在京城待著,別慌,也別派人來求我?!?/p>
龐萬里一愣。
不慌?
家都要被陳慶之抄了,怎么能不慌?
“大人,可是……”
“沒什么可是。”
沐瑤轉過身,月光為她鍍上了一層銀邊,讓她整個人都顯得虛幻而不真實。
“我當初,是怎么被他們‘請’出京城的?!?/p>
她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一種刻入骨髓的傲慢與冰冷。
“如今,就得怎么被他們用八抬大轎,敲鑼打鼓地,再給老娘‘請’回去?!?/p>
“少一個響鞭,少一個吹嗩吶的,我都不回去。”
龐萬里徹底呆住了。
他張著嘴,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他終于明白了。
沐瑤大人,根本就不是在等一個回去的時機。
她是在等京城那幫人,跪下來,求她回去!
這是何等的霸氣!何等的自信!
在陳慶之百萬大軍的兵鋒之下,全天下都覺得共和國要完蛋的時候,她卻在考慮,用什么樣的姿態,接受敵人的投降和自己的加冕!
龐萬里的心中,再也沒有了任何迷茫和困惑。
只剩下無盡的,狂熱的崇拜。
跟著這樣的主子,何愁大事不成!
他重重單膝跪地,聲音因為激動而顫抖。
“屬下!明白了!”
“屬下這就回京,把您的話,一字不差地帶到!”
……
錦州城外,尸橫遍野。
殘破的“炎”字大旗倒插在血泊之中,被北風吹得獵獵作響,像是在為這支潰敗的軍隊奏響最后的哀歌。
三天。
僅僅三天。
譽王蕭云生拼湊起來的十萬大軍,在陳慶之那支由農民和工人組成的軍隊面前,一觸即潰。
這不是戰爭。
這是一場屠殺。
那些扛著紅旗的士兵,眼中沒有恐懼,只有一種近乎瘋狂的信仰。
他們口中高喊著聽不懂的口號,悍不畏死地沖向裝備精良的京城守軍。
一個士兵倒下了,立刻有十個士兵踩著他的尸體沖上來。
他們沒有精良的鎧甲,很多人甚至連像樣的兵器都沒有,就拿著鋤頭和鐮刀。
可就是這樣一支軍隊,將譽王的十萬大軍,打得丟盔棄甲,狼狽奔逃。
消息傳回京城。
共和國議事廳內,死一般的寂靜。
“啪!”
一只名貴的汝窯茶盞被狠狠摜在地上,摔得粉碎。
譽王蕭云生胸口劇烈起伏,那張曾經養尊處優的臉上,此刻漲成了豬肝色。
“廢物!通通都是廢物!”
他的咆哮在空曠的大殿里回蕩。
“十萬大軍!號稱共和國最精銳的部隊!三天!連三天都沒撐住!就被一群泥腿子打得落花流水!”
“本議長養你們是干什么吃的!?。俊?/p>
大殿之下,數十名議員噤若寒蟬,一個個把頭埋得幾乎要戳進地里。
譽王癱坐在那張象征著最高權力的議長寶座上,第一次感覺到了刺骨的寒意。
他終于明白,他面對的,根本不是一個普通的敵人。
陳慶之,和他背后那股席卷北境的紅色浪潮,是一種他完全無法理解,也根本無法抗衡的力量。
恐慌,如同瘟疫,在大殿中迅速蔓延。
“完了……全完了……”
“陳慶之打進京城,我們這些前朝宗室,還能有活路嗎?”
“他可是要把我們掛在路燈上的!”
議員們再也顧不上譽王的怒火,交頭接耳,人人自危。
終于,一個膽大的新貴忍不住了,他站出來,矛頭直指譽王。
“議長!當初是您力排眾議,非要主動出兵剿匪!現在好了,十萬大軍灰飛煙滅,京城門戶大開!您要負全責!”
“對!就是你!如果不是你剛愎自用,我們怎么會落到這步田地!”
“我們早就該跟沐瑤大人求和!是你說她一個婦道人家,難成大器!”
墻倒眾人推。
剛剛還對譽王俯首帖耳的議員們,此刻紛紛調轉槍口,將所有的罪責,都推到了他一個人的身上。
譽王氣得渾身發抖,指著那群人的鼻子,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他明白了。
他被拋棄了。
就像一件用舊了的工具,被毫不留情地丟在一旁。
財政部長那個胖子,眼珠一轉,忽然高聲喊道。
“諸位!事到如今,我們只有一條路可走了!”
所有人都看向他。
“請沐瑤大人回來!”
這句話,像一道閃電,劈開了大殿中的陰霾。
對啊!
沐瑤!
那個女人!
那個以一己之力,將大周王朝攪得天翻地覆,把皇帝蕭逸塵玩弄于股掌之間的女人!
她有南境十八州的財力,有那聞所未聞的鋼鐵巨獸,有能日行千里的火車,更有那神鬼莫測的火器!
陳慶之的百萬大軍是厲害,可沐瑤的軍隊,難道就弱嗎?
當初蕭逸塵的三十萬大軍,不也是被她彈指間就滅掉了?
“對!請沐瑤大人回來主持大局!”
“只有沐瑤大人,才能對抗陳慶之!”
“譽王無能!竊據高位!我提議,罷免蕭云生的議長之位!”
“附議!”
“附議!”
山呼海嘯般的附議聲,幾乎要將議事廳的屋頂掀翻。
譽王蕭云生呆呆地坐在他的寶座上,看著下方那一張張曾經諂媚奉承,此刻卻無比猙獰的臉。
他感覺自己像一個笑話。
一個天大的笑話。
原來,他從來都不是什么議長。
他只是沐瑤放在京城,用來吸引陳慶之火力的一個靶子。
現在,靶子要被打穿了,那群墻頭草,又迫不及待地,要去迎接他們真正的主人了。
“我提議!立刻組成使團,前往南境,恭請沐瑤大人回京!”
財政部長振臂高呼。
“我等,愿奉沐瑤大人為共和國終身議長!”
“奉沐瑤大人為終身議長!”
“我等誓死效忠沐瑤大人!”
無恥。
何其的無恥!
譽王一口氣沒上來,只覺得喉頭一甜,眼前一黑,直挺挺地從議長的寶座上,栽了下來。
……
京城,沐府。
龐萬里風塵仆仆地踏入大門時,看到的就是一片愁云慘霧。
沐風和沐淵亭坐立不安,在大堂里來回踱步,臉上寫滿了驚慌與絕望。
看到龐萬里,兩人像是看到了救星,立刻圍了上來。
“龐統領!你可算回來了!”沐風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急切地問:“云娥怎么說?她……她肯出兵嗎?她什么時候回來?”
沐淵亭也是一臉期盼地看著他。
京城快要完蛋了。
陳慶之的百萬大軍兵臨城下,議會里那幫酒囊飯袋除了爭權奪利,什么都做不了。
現在,唯一的希望,就在沐瑤身上。
龐萬里看著兩人焦急的模樣,想起了臨行前,沐瑤在汴京那間簡陋辦公室里,對他說的那些話。
他深吸一口氣,那張粗獷的臉上,浮現出一抹古怪的神色。
他沒有回答沐風的問題,而是清了清嗓子,學著沐瑤那清冷淡漠的腔調,一字一句地復述道。
“我當初,是怎么被他們‘請’出京城的?!?/p>
沐風和沐淵亭都愣住了。
龐萬里沒有停頓,繼續說道。
“如今,就得怎么被他們用八抬大轎,敲鑼打鼓地,再給老娘‘請’回去?!?/p>
大堂內,一片死寂。
父子二人面面相覷,臉上寫滿了不敢置信。
這……這是沐瑤的原話?
在陳慶之百萬大軍壓境,共和國危在旦夕的時刻,她……她竟然在考慮這個?
龐萬里看著兩人震驚的表情,又慢悠悠地,補上了最后一句。
那句話,像是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讓沐風和沐淵亭徹底僵在了原地。
“少一個響鞭,少一個吹嗩吶的,我都不回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