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艇劃開混雜著血水與浮冰的海面,向著那片已經徹底化為焦土的海岸駛去。
沐瑤站在艇首,海風吹拂著她烏黑的發絲,她身上那件一塵不染的白色海軍制服,與身后那座火光沖天、黑煙滾滾的江戶城,形成了無比鮮明而詭異的對比。
當她踏上朝和國的土地時,一股濃得化不開的惡臭,撲面而來。
那是血腥味、硝煙味、以及無數尸體在高溫下開始**的味道混合在一起,形成的一種足以讓任何正常人當場嘔吐的地獄氣息。
然而,沐瑤的臉上,沒有絲毫的動容。
她的軍靴,踩在被炮火反復犁過、混合著砂礫與血肉的焦土上,發出“沙沙”的聲響。
龐萬里早已等候在此。
這位共和國的國防部長,身經百戰的悍將,此刻臉上的神情也帶著一絲掩飾不住的復雜。
他的身后,是剛剛構建完成、如同鋼鐵堡壘般的灘頭陣地,以及那五萬名神情肅殺、身上帶著濃重血腥味的陸軍士兵。
“總統閣下?!饼嬋f里走到沐瑤面前,一個標準的軍禮。
沐瑤微微頷首,目光越過他,看向那座已經門戶大開,如同巨獸尸骸般的江戶城。
“情況如何?”她的聲音平靜無波,仿佛在問今天的天氣。
龐萬里深吸了一口氣,那股混雜著死亡的空氣嗆得他胸口發悶。
“報告閣下,巷戰已經持續了近六個小時。城內的抵抗基本被肅清,我軍正在進行最后的‘清理’工作。”
他頓了頓,聲音有些干澀:“傷亡……傷亡人數,迄今為止,還沒來得及做詳細統計。但根據各團的初步匯報,我們……我們殺的朝和國人,應該已經超過了十萬。”
十萬。
這個數字,讓跟在沐瑤身后的姚青等人,都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涼氣。
那不是十萬頭豬,不是十萬只羊,而是十萬條活生生的人命。在短短的幾個小時內,就被徹底抹去。
龐萬里看著沐瑤那張美得不似凡人的臉,看著她那雙沒有任何情緒波動的、深不見底的眸子,猶豫了一下,還是忍不住開口道:“閣下,城里的……應該差不多了吧?大部分都是些平民,再殺下去……也沒有太大必要了。而且,很多第一次上戰場的新兵,已經……已經出現了很嚴重的嘔吐和精神恍惚。再這樣下去,我擔心……”
他擔心士兵們會瘋掉。
這種不分軍民、不留活口的屠宰,對軍心士氣的損耗,是難以估量的。
然而,沐瑤只是靜靜地聽著,臉上的表情沒有絲毫變化。
“不夠?!?/p>
她輕輕地吐出了兩個字。
“還遠遠不夠。”
她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冰冷的決絕。
“那些貴族和官員呢?”沐瑤轉而問道。
“大部分在炮擊城墻的時候,就已經從其他城門逃走了?!饼嬋f里老實回答:“我們抓到了一些來不及跑的小角色,但真正的大魚,一條都沒有。”
“意料之中。”沐瑤似乎對此毫不意外:“一群養尊處優的蛀蟲,指望他們與國同休,是高看他們了。”
她轉過身,目光再次投向那座正在被死亡與火焰吞噬的城市,聲音變得愈發冰冷。
“龐萬里,你要記住。經此一役,炎黃共和國與朝和國之間,再無任何調和的可能。我們與他們,是不死不休的血海深仇?!?/p>
“所以,從今往后,我們與他們之間的每一場仗,都會是今天這樣的,真正意義上的……戰至最后一兵一卒。”
“你覺得,五萬人,夠嗎?”
龐萬里沉默了。
他明白了沐瑤的意思。面對一個擁有數百萬人口、且全民皆兵、悍不畏死的國家,五萬人,扔進去,連個水花都濺不起來。
“接下來,我會回國?!便瀣幍穆曇?,如同在宣布一個既定的事實:“這里的事情,就全權交給你了?!?/p>
她伸出一根纖細的手指,仿佛在空氣中勾勒著一副血腥的藍圖。
“我會再給你三十萬陸軍。半年之內,這三十萬大軍會陸續抵達。你的任務,不是占領,不是安撫,而是繼續我今天沒有完成的工作?!?/p>
“全部殺光,顯然不太現實,消耗也太大。但最起碼,要讓朝和國的人口,在一年之內,減少一半!”
“嘶——”
這一次,連龐萬里都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涼氣。
減少一半!那意味著數以百萬計的死亡!
這已經不是戰爭,而是徹頭徹尾的種族滅絕!
“只有這樣,”沐瑤仿佛沒有看到他震驚的表情,繼續用她那毫無感情的語調,闡述著她那惡魔般的邏輯:“才能讓剩下的那些朝和國人,從骨子里感到恐懼,徹底打斷他們的脊梁,讓他們世世代代,再也生不出任何反抗的念頭。”
“也只有這樣,他們才會心甘情愿地,為我們充當免費的、廉價的勞動力。去挖礦,去種地,去修建鐵路,去為共和國的工業化,貢獻他們卑微的生命?!?/p>
“以朝和國貧瘠的物資情況,剩下的一半人口,應該是夠用了?!?/p>
她說完,轉過頭,靜靜地看著龐萬里,等待著他的回答。
龐萬里的喉結上下滾動了一下,他感覺自己的喉嚨干得快要冒煙。
他看著眼前這個女人,這個他宣誓效忠的總統,第一次,從心底感到了一絲畏懼。
那不是對權力的畏懼,而是對一種超越了人類情感的、純粹理性的、冰冷邏輯的畏懼。
但他最終,還是重重地點了點頭,聲音因為用力而顯得有些沙啞。
“是!屬下……遵命!”
“很好?!便瀣幍哪樕?,終于露出了一絲滿意的神色。
她沉默了片刻,仿佛剛剛談論的,只是一個再尋常不過的軍事部署。
然后,她忽然開口,問了一個與戰爭、與殺戮都毫不相干的問題。
“龐萬里,”她的聲音恢復了些許溫度,不再是那種純粹的冰冷:“你是否覺得,我的想法和做法,太過殘忍了?”
這個問題,讓龐萬里愣住了。
他沒想到,這位永遠高高在上、仿佛沒有感情的總統,會問他這樣一個問題。
他看著沐瑤那雙正凝視著自己的眼睛,那雙眼睛里,沒有了剛才的冰冷與決絕,而是帶著一絲探究,一絲……他看不懂的復雜情緒。
他撓了撓自己那剃得精光的頭,臉上露出了一個憨厚的、與這片地獄般的景象格格不入的笑容。
“嘿嘿,回閣下的話,”他笑著回答,語氣坦誠得像個孩子:“確實……是挺殘忍的。說實話,俺有時候也覺得,您下的命令,狠得讓俺心里發毛?!?/p>
“但是,”他的話鋒一轉,那雙原本憨厚的眼睛里,卻透出一種無比的堅定與信任:“俺始終相信,您這么做,肯定有您的道理?!?/p>
“俺龐萬里是個粗人,讀書少,不懂什么國家大事,也不懂什么叫政治。俺只會執行命令。從最早在京城中,您讓俺去抓韓琦那小子開始,就是如此。現在,也還是如此。”
“您讓俺殺,俺就殺。您讓俺往東,俺絕不往西。俺相信您,就完事兒了。”
他的話很簡單,很樸實,沒有任何華麗的辭藻。
但這份簡單與樸實背后所蘊含的、毫無保留的信任,卻比任何慷慨激昂的效忠宣言,都更加沉重。
沐瑤靜靜地聽著,臉上的表情沒有變化,但那雙深不見底的眸子,卻泛起了一絲微不可查的漣漪。
“倘若……”她再次開口,聲音很輕:“倘若最終,我選擇的這條路,是一條通往滅亡的死路。那么,你又會如何?”
這個問題,比剛才那個更加尖銳,更加直指人心。
龐萬里臉上的笑容,卻絲毫未減。
他依舊是那副憨厚的模樣,仿佛在回答一個再簡單不過的問題。
“閣下,說實話,俺也不想死。俺家還有老婆孩子熱炕頭呢。”
他嘿嘿一笑,隨即又一臉認真地說道:“但如果真到了那一天,如果真的需要的話,俺愿意跟著您一起死。”
“至于為什么……”他似乎被自己這個念頭也逗樂了,撓著頭,有些不好意思地繼續道:“俺也不知道為什么。俺就是覺得,有些事情,沒必要非得問個為什么。”
“就好像俺當年在鎮北軍,王爺要領旨自縊,是您帶著俺們反了那狗皇帝,讓俺手下的弟兄們都能活下來,吃飽穿暖。從那時候起,俺這條命,就是您的了?!?/p>
“跟著您,俺覺得踏實?!?/p>
他說完了。
艦橋上的那些衛兵,那些共和國的軍官,包括姚青在內,都用一種復雜的眼神看著這個身材魁梧、面容粗獷的男人。
他們無法理解,這種近乎于盲目的、不問對錯的忠誠,究竟從何而來。
沐瑤卻忽然笑了。
那是她登上這片土地后,第一次露出真正的笑容。
那笑容很淺,很淡,卻如同冬日里最溫暖的一縷陽光,瞬間驅散了她身上那股生人勿近的冰冷。
“你啊……”她伸出手,輕輕拍了拍龐萬里那堅實得如同城墻般的臂膀,眼中帶著一絲感慨,一絲贊許,和一絲……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變的溫柔。
“你龐萬里,總是說自己讀書少,不懂什么大道理?!?/p>
“但實際上,你懂得道理,可比京城議會里那幫滿口仁義道德的聰明人,要多得多了。”
有些道理,不在書本里,而在人心。
龐萬里被她這突如其來的夸獎和親近舉動搞得有些手足無措,一張飽經風霜的黑臉,竟微微泛起了紅色。
沐瑤收回了手,也收起了那難得一見的笑容。
她再次轉過身,面向那片無盡的、被血色夕陽籠罩的黑色大海。
“我該離開了。”她的聲音恢復了平靜,但那平靜之下,卻多了一絲難以言喻的堅定。
“這條路,無論結局是新生,還是毀滅。我都會一個人,走下去?!?/p>
說完,她不再停留,邁開腳步,向著來時的小艇走去。
她的背影,在血色的夕陽下拉得很長很長。
纖細,卻又挺拔。
孤獨,卻又決絕。
龐萬里站在原地,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海面的薄暮中,久久沒有動彈。
他握緊了拳頭,然后緩緩舉起,放在自己那顆正有力跳動著的心臟上。
他不懂什么革命,不懂什么帝國,不懂什么資本與人民。
他只知道,那個女人,是他的信仰。
他會用自己的生命和忠誠,去為她的道路,斬開一切荊棘。
哪怕那條路的盡頭,是萬劫不復的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