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龍錫的考量尚未說完。
他的管家便小跑進來,躬身稟報:
“老爺,牧齋先生到了。”
錢龍錫神色一正道:
“請他進來。”
不多時,身著尋常儒衫的中年男子緩步走入廳堂。
他面容清癯,自帶一股久居人上的官威與浸淫詩書的文雅。
兩種氣質在他身上奇異地融合,看似興致頗高,眉間慍色卻怎么也藏不住。
錢謙益,字受之,號牧齋。
他是明末東林黨的重要領袖之一,更是文壇公認的盟主,學問淵博,詩名極盛。
與在場的錢龍錫、錢象坤,以及南京的錢士升,并稱“四錢”。
不過,錢謙益與錢龍錫并無血緣關系。
純粹因政治理念相近、文學趣味相投而結成的緊密黨友。
見錢謙益進來,李標率先迎上前,堆起關切的笑容道:
“受之兄,許久不見,近來一切可好?”
錢謙益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語氣不咸不淡:
“勞李大人掛心,錢某還以為,諸位早已忘了還有我這么一號人了。”
說罷,他也不等主人招呼,自顧自地尋了個空位坐下。
立刻有仆役奉上香茗。
錢謙益端起茶杯,輕輕吹了吹浮葉,飲了一口,仿佛自言自語般嘆道:
“忘了也是應當。如今諸位皆得仙緣,腳踏長生之階,誰還會記得我一個罷官去職、白衣待罪的草民呢?”
之所以說話如此幽怨,根由出自數月前的閣臣推選。
錢謙益本是入閣的熱門人選,卻被溫體仁抓住早年卷入科場舞弊案的舊賬,猛烈攻訐。
彼時崇禎帝閉關永壽宮,朝政全權由內閣處置。
首輔韓爌,起初確曾回護錢謙益。
但韓爌性格中正,甚至有些優柔,在溫體仁一派持續施加壓力、自己力求穩定朝局的考量下,做出了將錢謙益停職待勘的決定。
結果是,錢謙益不僅入閣夢碎,連原有的官職也丟了。
在家候旨的他,自然對未盡全力保他的韓爌,乃至整個東林核心層,都積壓了不滿。
尤其近幾日,錢謙益的怨氣達到了頂峰。
陛下得道出關等一系列石破天驚的大事,他錢謙益作為東林領袖,竟然是最后一批得知消息的。
更令錢謙益心寒的是:
沒有一個人邀請他,參與三天前那場關乎仙緣的拍賣會。
拍賣結束后,錢謙益左等右等。
盼著能有昔日同僚前來解釋、商議,或者至少告知一聲。
始終杳無音信。
直到今日下午,才收到侯恂派人送來的帖子,請他至錢龍錫府上一敘。
錢謙益滿心復雜地趕來,以為終于要開小會了。
誰知進門后,見到的不止有韓爌、錢龍錫、李標、成基命等核心成員。
在京的其他東林官員,已然濟濟一堂。
好哇。
最后一個知情也就罷了。
如今連開大會都是最后一個到場。
錢謙益如何能不慍怒?
他放下茶杯,目光落在了一個稍顯格格不入的身影上:
“周大人怎么也在此處?還有你這帽子……”
周延儒被他點名,臉上堆起尷尬的訕笑,不知如何作答。
一旁的李標和成基命見狀,各自出面打圓場。
“受之有所不知,周大人今與我等同心同德。”
“奉天門拍賣,周大人亦為助力,拍下了一顆仙丹。”
聽到這話,錢謙益更加不悅。
三天前,據他在翰林院的學生回答,稱看見周延儒在宮門外與溫體仁并肩而行,相談甚歡。
雖說明廷之上,不同派系的官員碰面交談實屬尋常,算不得什么鐵證;
錢謙益仍感不對。
總覺得,己方陣營內有人暗中與溫體仁通氣。
否則溫體仁何以對他過去舊事知之甚詳,攻擊得那般精準?
他不敢斷定此人便是周延儒,只是淡淡地對周延儒拱了拱手,語氣疏離:
“原來如此,周大人。”
場面變得更加尷尬。
這時,首輔韓爌緩緩起身,親自執起茶壺,走到錢謙益面前,為他續上茶水:
“受之,今晚在座諸位,皆心系社稷,榮辱與共。”
“往昔誤會齟齬,不過如浮云過眼。”
“當同心協力,共謀正道才是。”
錢謙益見韓爌親自倒茶,又說這番話,無論如何也不能再端架子。
他忙恭敬地雙手接過茶杯,微微躬身道:
“韓公教誨的是,學生一時失言,望韓公與諸位同僚海涵。”
韓爌是東林黨中德高望重的元老,與錢謙益更有密切的師友之誼。
無論錢謙益內心對這老人有多少不滿,面對韓爌,表面的尊崇與禮節是必須維持的。
他適才的發難,本意也并非真的要撕破臉。
更多的是要借此宣泄不滿,讓眾人明白,他錢謙益并非可以隨意忽視的邊緣人物。
目的達到,自然見好便收。
經韓爌調和,錢謙益順勢重新與在座的李標、成基命、侯恂等人,一一寒暄了幾句。
場面似乎恢復了東林同仁之間應有的“和諧”。
然而,就在看似其樂融融的氛圍中。
錢謙益視線掃過桌上十幾個醒目的玉盒,強忍上手的沖動,好奇道:
“我有一事不明。”
他微微停頓:
“不知這十五顆種竅丸,眼下……打算如何分配?”
此話一出,整個大廳瞬間陷入死寂。
方才的氛圍蕩然無存。
所有人目光閃爍,無人敢與錢謙益對視,更無人立刻接話。
尤其是成基命與李標,下意識地對視了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棘手與無奈。
他們為何要晝夜不息地齊聚在錢龍錫府上?
為何要調動上百家丁護衛如臨大敵?
明面上是為共同守護仙丹。
更深層的原因,不就是這十五顆種竅丸,根本不夠分嗎?
在座者,連同一些雖未在場但同樣出了大力、有資格索取的東林骨干,遠超十五之數。
人人都想長生,人人都想踏上仙途。
誰該得,誰不該得?
如何分配才能服眾、才能不引起內部分裂?
由于尚未想出完美解決方案,他們這幾天一面等待外界服丹的消息,一面刻意回避最關鍵的話題。
眼下卻被錢謙益挑破……
‘等等——當真是他挑破的么?’
成基命目光微凝,轉向一旁。
‘侯恂,人是你叫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