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大明制,官員年假從臘月二十四開始,直至次年正月十五元宵節后,共計二十多天。
雖不比前宋假期優渥,也足以讓辛苦一年的京官們得以喘息。
往年,許多自認無關緊要的衙門,在月初便會進入“半歇”狀態。
官員們心照不宣地尋由頭告假,只為提早返鄉省親。
今年的臘月初一,氣氛卻截然不同。
承天門外,廣場周遭,乃至更遠的街道,人群圍得水泄不通。
身著各色品級官服的官員們翹首以待。
更有無數消息靈通的士子、吏員、豪仆、商賈,也都伸長了脖子,朝宮門方向張望。
人人臉上都混雜著好奇。
這時,一位風塵仆仆的老者,在兩名隨從的陪伴下,穿行而過。
年紀約莫六旬,官袍雖舊卻漿洗得干凈挺括,面上滿是久經沙場的剛毅與長途跋涉的疲憊。
他奉詔從地方趕來京師復官,卻被盛況空前的景象弄得一怔。
老者詫異之下,順手拉住一個拼命往外跑的小吏:
“今日并非大朝會,為何聚集如此多人?各部衙署為何無人辦公?”
那小吏被人拉住,本不耐煩。
一看老者官威隱隱,立刻換了副面孔,咋舌道:
“這位大人,您是從外地剛回京吧?六日前,咱們陛下出關,得了真武大帝親傳仙法,如今已是陸地神仙一般的人物了!”
老者眉頭十分明顯地皺了一下。
旁邊另一個吏員見他似有不信,忙湊過來佐證:
“千真萬確!那日陛下騰云駕霧,懸在奉天門上空,小的家就在附近,親眼所見!滿朝文武都跪拜迎接呢!”
孫承宗面上依舊沉靜,只淡淡道:
“哦。那爾等聚在此處,又所為何事?”
“哎呀,大人您想啊。”
先前那小吏興奮地手舞足蹈:
“陛下得了仙法,卻沒有藏私,還從真武大帝那兒求來了仙藥——叫什么種竅丸!”
“聽說凡人吃了,就能脫胎換骨,具備修仙資格。”
“三天前,陛下在奉天門公開拍賣仙藥,好多大人都買到了!”
“今天就是那些得大人入宮修煉的日子,陛下要親自講授無上道法呢!”
“我等無緣仙道,但遠遠看一眼仙家氣象,沾點仙氣也是極好的!”
孫承宗聽完這匪夷所思的敘述,一顆心直往下沉。
他久在邊關,深知建虜兇頑,國事蜩螗,正是需要天子勵精圖治、臣工同心用命之時。
誰知,皇帝竟在京城搞起神怪之事。
莫不是被建奴繞關嚇破了膽,如前宋妄圖靠天兵天將抵御外侮的趙官家一般,沉溺于虛無縹緲的方術之中了?
念及于此,孫承宗不由發出一聲沉重的暗嘆:
‘刀兵之禍,當以刀兵解之。’
求仙問道,連飲鴆止渴都算不上,何談君所應為?
如此徒耗國力,必寒前方將士之心。
他正暗自憂慮,前方人群發生一陣更大的騷動。
有人高喊:
“讓一讓!快讓一讓!大人們來了!”
街角處,幾輛裝飾樸素的馬車在護衛簇擁下駛來。
人群向兩側分開。
為首馬車停下,一名面容清瘦、目光內斂的中年官員緩步而下。
“是溫大人!”
“哪個溫大人?”
“還能有哪個,禮部侍郎溫體仁溫大人啊!”
“哦——!”
人群中響起一片羨慕的贊嘆:
“聽說溫大人當日豪擲萬金,一人就拍下了兩顆仙丹呢,簡直深藏不露!”
“另一顆也不知賜給了哪位子侄或門生,真是天大的造化!”
溫體仁面對眾人的指點和議論,臉上非但沒有絲毫不悅,反而如沐春風,向著四周微微頷首示意。
后在宦官引領下,從容地踏入宮門,身影消失在紅墻黃瓦之間。
緊接著,更多馬車陸續抵達。
圍觀人群的情緒也愈發高漲起來。
“快看!是韓閣老!”
“成大人!李大人!錢大人——”
“東林君子們都來了!”
相較于溫體仁,東林黨一眾官員的出現,顯然更受士子和平民歡迎。
韓爌、成基命、李標、錢龍錫、侯恂陸續下車。
盡管他們面帶疲憊,仍強打精神,努力維持和煦微笑,向周圍官吏百姓拱手致意,還與擠到近前的眼熟士子寒暄兩句。
“恭喜諸位大人得遇仙緣!”
“愿大人早得大道,護我大明!”
“清流得道,天下有幸啊!”
溢美之詞不絕于耳。
韓爌等人心中稍定。
只覺前幾日拍賣引發的非議,已被世人遺忘。
唯一的美中不足,便是溫體仁故意超車,搶在他們東林君子前頭……
“呸,偽君子!”
“啪——”
“啪!”
許多爛菜幫子,連帶不知哪里來的泥塊,越過人群,砸在了韓爌與錢龍錫肩頭。
熱鬧的場面霎時一靜。
眾人都被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呆了。
隨即,人群側面,爆發出另一群士子的怒吼:
“狗官,還敢在此招搖!”
“你們買仙藥的幾十萬兩白銀從何而來?”
“平日里滿口仁義道德,兩袖清風,原來家底如此豐厚!”
“國庫空虛,邊餉欠發,你們卻有錢一擲千金求長生。”
“東林書院豎清旗,口罵贓官手卻低。民脂民膏悄入袋,謊稱君子不沾泥!”
“好罵!”
北京作為大明文化教育中心,擁有國子監、太學以及諸多書院,匯聚了來自全國各地的精英——
和憤青。
他們關心時政,勇于議論朝局,自然就形成了不同的輿論圈子,彼此攻訐亦是常事。
當下,維護東林黨的學子們,豈容對方如此侮辱心中偶像,立刻反唇相譏:
“安敢污蔑朝廷重臣!”
“爾等受何人指使,在此妖言惑眾!”
“保護諸位大人——”
“跟這些無恥之徒拼了!”
兩幫年輕氣盛的學子如水火相撞,頃刻便拳腳相加。
咒罵聲、廝打聲響成一片,韓爌等人狼狽不堪,連忙在隨從和友善士子的掩護下,低頭遮面,擠開混亂的人群,朝皇宮奔去。
好不容易沖破重圍,將外面的喧囂隔絕。
李標與成基命互相看著對方臉上的污跡,一邊氣喘吁吁地抬袖擦拭,一邊氣得渾身發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