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承宗望著崇禎莫測威嚴的清俊側影,嘴唇囁嚅了幾下,似有千言萬語堵在喉頭。
最終,化作一聲沉郁頓挫的嘆息。
崇禎微微挑眉:
“孫大人何以長嘆?”
孫承宗深吸一口氣,拱手道:
“不瞞陛下,老臣接到詔令趕回京師,本揣著一份嘔心瀝血寫就的奏疏。”
他從懷中鄭重取出一份略顯厚實的奏本:
“其中詳陳遼東軍事之弊,并建言后續固防、練兵、屯田乃至相機反制建奴之方略……”
“既已帶來,為何不呈與朕看?”
孫承宗臉上露出復雜至極的苦笑,隨即竟將奏疏擲入河水,搖頭道:
“無此必要。”
“老臣得見陛下仙姿,親歷宇宙玄奇,方知昔日坐井觀天。”
“我輩凡夫所慮之兵甲之利、城池之堅、權謀之術,在陛下這般斡旋造化、執掌道弦的手段面前,無異于螢火之于皓月。”
老人頓了頓,語氣懇切的同時,也帶著幾分如釋重負的輕松:
“若朝堂諸公習得陛下仙法之萬一。”
“屆時,我大明官軍皆非凡俗,建奴鐵騎縱有萬夫不當之勇,又如何能與仙家手段抗衡?”
“既如此,老臣這份凡塵俗策,又何必獻丑于御前呢?”
崇禎平靜道:
“孫大人丹心為國,青史為證,何來獻丑之說。”
得到皇帝肯定,孫承宗心中一定。
于是,在責任感與好奇心的雙重驅使下,他再次開口:
“陛下謬贊。只是老臣心中仍有一問——敢問陛下打算于何時,徹底解決東北邊患?”
“朕可以告訴你。”
崇禎并未直接回答。
他站起身,目光投向【幻魂香】生成的黑暗。
“不過,孫大人得先陪朕,在河邊走走。”
孫承宗微微一怔,隨即恭敬躬身:
“遵旨。”
永定河畔。
嫩綠的垂柳枝條搖曳,拂過水面,蕩開圈圈漣漪。
幾只肥碩的野鴨在靠近岸邊的水草叢中,愜意地梳理著羽毛,發出“嘎嘎”的鳴叫。
被孫承宗望見時,害羞得將頭埋入水中。
不遠處,灌木林新芽嫩綠欲滴。
幾株桃樹綻放著點點粉紅的花苞。
一切都充滿了生機勃勃的春日氣息。
一帝一臣,便在這般和煦的春光里,沿河岸緩步而行。
崇禎步履從容,仿佛真的在踏青賞景。
孫承宗眉頭明顯蹙起。
感受到吹拂臉上、帶著暖意而非臘月寒風的氣流,他心中的疑團越來越大。
終于,他遲疑道:
“臣能否再僭越一問?”
“講。”
“此時此刻,臣與陛下所在……究竟是幻境,還是實地?”
崇禎腳步未停,輕輕吟誦出一句古語:
“昔者莊周夢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適志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為胡蝶與,胡蝶之夢為周與?”
——你此刻感受到的暖風,見到的春色,聽到的水聲鴨鳴,若它們能觸動你心,引你思緒,與你產生真實的交互;
那么,對于身處其中的“你”而言,此境是真是幻,又有何分別?
孫承宗面露思索道:
“陛下玄理高深,臣愚鈍受教。”
崇禎見狀,無聊地擺了擺手:
“朕也不與你打這機鋒了。此乃幻境,并非真實。”
“諸人依然在皇極殿中。”
“你我看似在河畔徐行,實則,不過是在原地踏步。”
“至于拂面暖風——”
崇禎抬手,感受著并不存在的氣流涌動:
“潺潺流水、綠柳紅花,鴨叫蟲鳴……一切感知,皆由幻道法術生成。”
崇禎說著,尋了河邊一塊光滑的大石,擺出坐下的姿態。
孫承宗卻感覺自己真的坐在了大石頭上。
“孫大人可知,幻術一道,歸屬于哪一門徑?”
孫承宗苦笑著搖頭:
“仙家玄妙,老臣不過凡夫,怎能知曉?”
崇禎微微頷首,給出了出乎意料的答案:
“雷法。”
‘雷?’
孫承宗果然大吃一驚,臉上寫滿了難以置信:
“陛下是指,行云布雨的天雷?”
言外之意,幻術虛無縹緲,如何能與剛猛暴烈的雷法扯上關系?
崇禎隨口解釋道:
“常人所以為的雷,僅是天空之閃電,聲勢浩大,摧枯拉朽。然,雷之本質,遠非如此狹隘。”
“世間生靈,之所以能視物、聽聲、感知冷暖痛癢,乃至思考念動,其根本,依賴的是體內一種極其微弱的‘生物電訊’。”
“眼受光而產電訊,傳于腦,方能為視覺;耳受聲波而產電訊,傳于腦,方能為聽覺……”
“觸覺、味覺,乃至你此刻沉思,腦中亦有無數電訊奔流交織……”
孫承宗仿佛在聽天書。
“電訊”、“電流”、“脈沖”“神經元”這些詞匯,完全超出了他的理解范疇。
他只能盡量抓住崇禎話語的大意。
“……故而幻道原理,乃干預、影響、篡改生物電訊。”
“其本質是對雷法的精微掌控。”
“自然歸屬于【雷統】大道中的一支。其名——”
“【蜃雷】。”
孫承宗艱難地重復著這個詞。
崇禎說了那么多,他也只記住這最后一句。
“臣求教陛下,何為雷統【蜃雷】?”
崇禎擺了擺手:
“此中深奧,涉及【太初九統】,當下無需深究。”
“待大明修士觸及練氣之境,朕自會分說。”
他話鋒一轉,將孫承宗注意力拉回:
“孫大人只需知曉,你我此刻,依然站立于皇極殿內,身前身后便是朝中百官。”
說完,崇禎指了指孫承宗身側略后的方位:
“盧象升。”
孫承宗將信將疑,依言向自己左后方,那片看似空無一物的“河岸”伸手探去。
果然觸碰到了堅實、帶著體溫和布料觸感的實體。
瞬間,空氣扭曲變形,發出水波般的蕩漾。
盧象升如同被無形的畫筆勾勒填充,顯現在了永定河畔的春光里。
前者意外受此驚嚇,本能地向后一退。
“噗通。”
水花四濺。
盧象升整個人跌入河中。
好半天過去,他才狼狽地從水里爬到岸上,驚魂未定地看向好整以暇的崇禎,與一臉錯愕的孫承宗:
“陛下?還有孫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