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天前。
周遇吉與相熟的軍中同僚商議籌款,意欲在拍賣會上,合力拿下一顆種竅丸。
周遇吉覺得好友盧象升為人正派,便想拉他入伙,多一份力量。
時年二十九歲,已任大名府知府等地方實(shí)職、深知人性復(fù)雜的盧象升,不假思索地拒絕了。
“此事萬萬不可。”
盧象升言辭懇切地勸道:
“即便我等湊足銀兩,拍下一顆仙丹,后續(xù)如何分配?由誰服食?難不成,指望服丹之人日后修成仙法,再來回饋照拂我等兄弟?”
“此人得了仙緣,是優(yōu)先照拂自家親族,還是先償還我等集資之情?”
“恩未必能償,怨卻易生。今日之舉,恐成他日反目之仇隙啊!”
周遇吉知盧象升所言在理,只得悻悻而去。
可誰能料到,奉天門拍賣那日,情形完全超出了盧象升的預(yù)料。
平日里高喊“清流”、“君子”的東林官員們,報價時一個比一個豪闊,成千上萬兩銀子喊出來,眼都不眨一下,最后甚至飆升至五萬兩之巨!
那一瞬間。
盧象升感覺心中某種信念轟然崩塌了。
“眾正盈朝……竟是假的么?”
在失望、憤怒與求證心態(tài)的作用下,盧象升找到了同在會場的周遇吉。
“去和你的兄弟們籌款!”
周遇吉愣住了:
“啊?盧兄,你之前不是……不是勸我們莫要參與嗎?”
“我現(xiàn)在也并非讓你們真?zhèn)€拍下!”
盧象升目光掃過東林黨人所在的區(qū)域:
“只是想看看,這些道貌岸然之輩,家底究竟厚到什么程度!喊!只管抬價!”
周遇吉不明所以,但對盧象升于公于私都相當(dāng)信服,當(dāng)即與周圍一群武將同僚低聲商議片刻。
隨后,周遇吉作為代表,也開始加入喊價的行列。
“六千兩!”
“七千!”
“一萬!”
然而,無論他們喊出什么價格,總會被東林一方以更高的價格壓下。
一個個驚人的數(shù)字,如同重錘,敲擊在盧象升和許多寒門出身的文官、依靠軍功升遷的將領(lǐng)心上。
看著東林官員們面不改色地喊出四萬、五萬兩的天價,盧象升長長嘆了口氣,拉住還想繼續(xù)叫價的周遇吉:
“不必再試探了……已經(jīng),很清楚了。”
于是便有了拍賣結(jié)束后,盧象升忍不住當(dāng)眾攔下韓爌、錢龍錫等人,那句石破天驚的質(zhì)問:
“——這巨萬家資,究竟從何而來?”
雖未得到任何實(shí)質(zhì)回應(yīng),卻給盧象升在京城的年輕士子與中下層軍官中贏得了巨大的聲望。
如今,在年輕士子圈里,約莫有一半人都在傳頌他“清諍剛正”、“敢言人所不敢言”的風(fēng)骨。
另一半為何不夸?
因?yàn)槎嗍菛|林黨的擁躉。
彼輩門生遍布朝野,樹大根深,豈會因區(qū)區(qū)“露富”質(zhì)疑傷筋動骨?
隨后三天,盧象升心灰意冷,閉門謝客。
既不打聽外界消息,也無心公務(wù),只一人借酒澆愁,盼著年關(guān)封印放假,早日離開京城這是非之地。
他甚至還想著,眼不見為凈,回去前干脆活動一番,設(shè)法調(diào)到邊鎮(zhèn)。
再不來這烏煙瘴氣的京城。
只是,虛名易放,大明——
‘卻不能不救啊。’
就在盧象升意志最為消沉之時,竟意外接到了太監(jiān)高起潛代傳的口諭,言陛下召他于皇極殿覲見。
盧象升驚呆了。
上門找他喝酒的周遇吉,似乎說過這日午時,陛下將于皇極殿傳法。
可他盧某人并未服用種竅丸,要他去皇極殿作甚?
驚愕之后。
一個念頭閃電般劃過腦海:
‘拍賣會是陛下親自主持的,且從一開始就將起拍價定在五千兩白銀,這個價格絕非尋常官員能夠承受……’
而大明的官俸低微是盡人皆知的事實(shí)。
正一品大員歲祿不過千石左右,折色后實(shí)際到手銀兩更少。
加之朝廷財政拮據(jù),俸祿拖欠更是常事。
截至崇禎二年,許多官員的俸祿已被拖欠數(shù)月甚至更久。
那么,韓爌、錢龍錫等人動輒數(shù)萬兩的白銀,定然來路不正。
“原來……陛下事先便知曉此事!”
盧象升心中狂震:
“陛下或有肅清朝堂、整頓吏治之意?召我前去,莫非是要詢問我對朝局的意見?”
這個猜想瞬間驅(qū)散了連日的頹唐。
重新振作起來的盧象升,立刻喚來仆役,燒了滿滿幾大鍋熱水,在寒冬臘月里徹徹底底地沐浴了一番——
全因幾日消沉,過得實(shí)在邋遢。
豈能以此面貌面君?
洗完澡,頭發(fā)難干,他便枯坐在床榻邊,心潮澎湃,幾乎是睜著眼熬到了天亮。
好不容易捱到時辰,盧象升本以為能立刻面圣陳情。
誰知高起潛將他引入宮后,便交給了另一名太監(jiān)曹化淳。
曹化淳又將他領(lǐng)到皇極殿內(nèi),臨時增設(shè)的屏風(fēng)之后,交代一句“在此靜候,可交談,不可露面”,便不再理會。
憤懣、失望幾乎難以言表。
盧象升感覺自己滿腔熱血,又被兜頭澆滅。
他的憤怒并未持續(xù)太久。
屏風(fēng)之后,陸續(xù)又有人被引來就坐。
他看到了素有名望但不算熟識的李邦華、徐光啟等人,更看到了被高起潛親自引入、德高望重的孫承宗老大人!
最讓他意外的是,連周遇吉也摸著腦袋,一臉困惑地走了進(jìn)來。
盧象升忍不住低聲詢問:
“周兄,你這是?”
周遇吉兩手一攤,滿臉茫然:
“盧兄都不知道怎么回事,我一個大老粗,上哪打聽去?今早高公公讓來,俺就來了。”
就在他們幾人滿腹疑竇,低聲交換各自所知無幾的信息時。
皇極殿內(nèi)的景象驟然劇變。
宇宙生滅,道弦震顫。
超越想象的宏大場景與陛下闡述的無上大道,即便盧象升心知這是陛下施展的仙家法術(shù),仍被震懾得心神搖曳,難以自持。
“若以此偉力對付關(guān)外建奴,何愁邊患不平?!”
就在他思緒剛動,飄向遼東之際,周遭環(huán)境陡然切換。
他莫名其妙就出現(xiàn)在了一條春意盎然的河邊。
緊接著,便是狼狽落水的一幕。
眼下,濕冷的官袍貼在身上,寒意不斷侵襲——干,說是幻覺也太真實(shí)了吧!——盧象升的目光卻愈發(fā)堅定。
“臣,盧象升,有事稟奏!”
他深吸一口氣,不顧渾身滴水,直視那雙深不可測的帝王之眸:
“建奴禍亂遼東,屠我百姓,損我國威,實(shí)乃我大明心腹之患。”
“懇請陛下,速發(fā)天兵、早定良策,以雷霆仙法,徹底鏟除此獠。”
“以安社稷,以慰黎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