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答應了。”
“陛下!建奴自努爾哈赤十三副遺甲起兵至今,已歷——嗯?”
盧象升一口氣噎在喉嚨里。
后續面圣前打好的腹稿——諸如建奴為禍已近一甲子,荼毒生靈,耗費國帑……等等慷慨激昂之詞,統統被堵了回去。
‘剛才陛下說了什么?’
他是不是說——
答應了?
盧象升眨了眨眼,帶著確認的語氣試探喚道:
“陛下?”
崇禎依舊云淡風輕,仿佛只是決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孫大人將任內閣首輔,兼領兵部尚書,統籌全局。”
“盧象升年后去往遼東。”
“朕予你遼東巡撫之職,贊理軍務,整飭防務,輔佐遼東經略。”
此言一出,不僅盧象升目瞪口呆,連一旁的孫承宗也驚詫動容!
‘遼東巡撫?!’
盧象升暗忖道:
‘這……陛下竟將我從地方知府,破格擢升為遼東防線實質上的第三號人物?’
明末遼東防線的權力排序并非固定不變,而是隨軍事體系調整、官員權責劃分動態變化。
通常以督師、經略為最高統帥,其下薊遼總督、遼東巡撫,再之下是總兵官等。
無論如何排序,對盧象升來說,這都不是簡單的升遷;
而是一步登天,直接進入大明軍事權力的核心層。
孫承宗心中亦是愕然萬分:
‘老夫何時答應做這首輔了?陛下方才并未提及啊!’
幾乎同時,兩人齊齊躬身,異口同聲地喊道:
“陛下!”
孫承宗資歷更深,率先開口。
“首輔之位,非同小可。”
他語氣謹慎道:
“陛下厚愛,老臣銘感五內。”
“然韓閣老執掌中樞以來,調和鼎鼐,功在社稷。”
“老臣才德遠不及韓公,貿然繼任恐難服眾。”
“且朝廷體制攸關,若因老臣之故致使朝堂失衡,此罪萬死莫贖!”
他這番話,說得頗為委婉,但核心意思極其明確:
韓爌干得好好的,我這么上去,名不正言不順,可能會引起朝堂各方失衡,加劇黨爭。
這里便不得不厘清,孫承宗與韓爌乃至整個東林黨的復雜關系。
孫承宗其人,嚴格來說,與東林黨無直接的隸屬關系。
但因其政治立場、交往圈子的高度重合,無論在當時士人眼中,還是后世史家筆下,他常被歸入“東林黨陣營”,被視為東林黨在軍事領域最堅實的同盟者。
尤其孫承宗主張“重經世致用”、“反對閹黨專權”、“力主抗金守遼”。
這與東林黨名義上“清流治國”、“抵御外侮”核心訴求一拍即合。
此外,他與東林黨內的骨干人物,如鐵御史左光斗、理學大家高攀龍等人,私交頗為深厚。
更重要的是——
在天啟、崇禎兩朝,他數次被起用,又數次被罷黜。
其背后推手,要么是魏忠賢為首的閹黨,要么是溫體仁這類反東林的勢力。
早年孫承宗力排眾議,大膽推薦并支持袁崇煥修筑寧遠城,構建關寧錦防線,背后也少不了東林黨人在朝堂上的聲援與策應。
至少在經營遼東事務上,孫承宗與韓爌無疑是重要的盟友。
更別說孫承宗是袁崇煥的老上級,韓爌則是袁崇煥中進士時的座師了。
哪怕不久前的“己巳之變”中,內閣將他匆匆起復又迅速去職,手段并不光彩。
孫承宗捫心自問,依然不愿在未與韓爌等東林核心人物,達成默契的情況下,貿然接手首輔之位。
這不是懼怕東林黨人的權勢。
而是深諳朝政中庸之道。
孫承宗絕非海瑞那般,完全不通權變的直臣。
他自認國難當頭之際,若想有所作為,便必須容忍“合作伙伴”身上的問題,才能盡量借助他們的力量。
顯然,在孫承宗的權衡中,建奴的威脅遠大于朝廷黨爭帶來的內耗。
崇禎對孫承宗的心思洞若觀火,遂緩聲道:
“韓爌仙緣已至,此后當潛心大道,以求早登胎息之境。凡塵俗務,不必再縈繞于懷。”
孫承宗再度語塞。
以修仙為由,剝奪一位首輔的權位,大明開國以來,簡直是聞所未聞。
偏偏是從這位已顯仙神的皇帝口中說出,合理得不能再合理。
見孫承宗仍然面現猶豫,崇禎失去了耐心,語氣轉冷:
“這首輔之位,你若不愿接,朕扔給溫體仁。”
溫體仁?
那個攻訐錢謙益、背后站著閹黨殘余勢力、除了內斗不干人事的溫體仁?
“陛下!”
孫承宗再不敢猶豫,躬身將頭埋到胸口,果斷道:
“圣上信重,老臣……老臣愧不敢當!”
“然為國為民,老臣縱是肝腦涂地,亦不敢推辭!”
“首輔之位,臣……接了!”
見孫承宗終于就范,崇禎目光轉向一旁,心情如同坐了半天馬車的盧象升。
“盧象升。”
崇禎的語氣聽不出情緒:
“孫大人已無異議。你呢?可還有什么推拒之詞?”
盧象升心亂如麻。
巨大的機遇與沉重的責任同時壓在肩頭。
“陛下!臣確有此心,愿為陛下馳騁沙場,親手斬盡韃虜,以雪國恥!”
盧象升深吸一口氣,硬著頭皮道:
“然臣自知,資歷淺薄,作戰經驗尤為欠缺。陛下委以遼東巡撫之重任,臣……臣恐有負圣望,貽誤軍國大事!”
他這話并非謙辭,而是實實在在的擔憂。
截至崇禎二年十二月,盧象升的履歷上,真正與后金交鋒的經驗,僅不久前的京師之圍中,他緊急招募鄉勇、率軍入衛這一次。
除此之外,盧象升更多的是在地方任職,處理民政。
雖展現出卓越的統兵潛力與剛毅不屈的性格,但獨當一面、指揮重要戰事的經驗確實嚴重不足。
故被皇帝驟然提拔到如此高位的盧象升,所感受到的惶恐,遠遠多于喜悅。
此刻,崇禎看著盧象升,對其自知之明還算滿意地點了點頭:
“你無需擔憂經驗淺薄。”
他頓了頓,宣布了一個讓盧象升與孫承宗驚上加驚的決定:
“因為來年開春,朕,會與爾等共往遼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