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二年,歲在己巳。
依農歷推演,本輪臘月恰逢小月,僅得二十九日。
故而除夕便落在了臘月二十九這天。
天色未明,盧象升便已起身。
昨夜的細雪,悄然覆蓋了京城的街巷屋宇。
故盧象升與家仆,先執掃帚將門前小片空地的積雪清掃干凈。
隨后,他取出副簇新門聯,貼在門扉兩側。
門聯用的是上好的灑金紅紙,墨跡蒼勁有力,筋骨開張,是孫承宗親筆所書。
前幾日盧象升請托時,孫承宗還幾番推辭,言道:
“老夫借居于此,已多有叨擾,豈能反客為主?”
盧象升卻執意道:
“此言差矣。晚輩也算不得什么主人家,這宅院亦是租賃而來。老大人國之柱石,文章氣節皆為晚輩楷模,若能得老大人墨寶,更能令寓所蓬蓽生輝。”
盧象升出身常州宜興官宦世家,祖父盧立志官至廣西布政使。
父親盧國棟未入仕途,然家族累世積攢的田產與祖業,雖算不上大富大貴,仍足以支撐盧象升維持相對體面的生活。
孫承宗拗不過他,終是提筆濡墨,寫就此聯。
上聯:
“歲稔時康兵戈暫歇安黎庶”。
道出戰事初平、暫得安寧的現狀,暗含對民生安泰的祈愿。
下聯:
“君明臣賢仙法初興固大明”。
既頌君臣同心共扶社稷,又點出仙法初興、護佑江山的新局。
橫批:
“國泰年豐。”
盧象升剛將門聯撫平貼穩,孫承宗披著半舊棉袍走了出來。
見盧象升已在忙碌,不由問道:
“建斗,如此早便起身了?”
“先生。”
盧象升轉過身,拍了拍身上快要融化的雪粒,笑道:
“待會兒還需準備祭灶。您用早飯否?”
近一月的朝夕相處,兩人早已褪去了初時的客套與生分。
盧象升執弟子禮,尊稱孫承宗為“先生”,孫承宗亦以表字“建斗”呼之,親近自然。
孫承宗擺了擺手:
“老夫陪你一同料理。”
祭灶,乃歲末重要習俗。
民間相傳此日灶神上天,稟報人間功過,故需以糖瓜、米酒等物祭祀,冀望其“上天言好事,回宮降吉祥”。
盧象升提前備好香燭、糖瓜及三牲果品。
二人帶著家仆于院中設下香案,依禮祭拜,祈求來年家宅平安,國事順遂。
忙罷祭灶,簡單地用了些早點,盧象升與孫承宗各自回到屋內,換上官袍——升遷之事尚未公開,所以穿的是舊官袍。
因天寒地凍,袍內皆穿了厚實的棉衣。
盧象升更是細心,瞞著孫承宗為他置辦了一頂不甚昂貴但十分暖和的氈帽。
帽檐垂下護住雙耳與后頸,可使大人免受風寒。
孫承宗萬萬沒想到自己除夕一早,就能收到新春賀禮。
他先感念了一番盧象升的周到照拂,然后道:
“你我不妨早些動身。雪后路滑,加之這般天氣,只怕牛馬畏寒不出。”
盧象升表示十分贊同:
“先生所言極是。那便此刻出發,步行入宮。”
——首次參加內閣議事,他可不想在陛下面前遲到。
鎖好院門,二人深一腳淺一腳地踏著積雪,向巷外走去。
巷弄間,許多穿新衣的孩童不畏嚴寒追逐嬉戲。
笑鬧聲打破清晨寂靜。
有幾個面熟的孩子見到盧象升,立刻圍攏過來,笑嘻嘻地作揖喊道:
“盧公,孫老,新年好!新年吉祥!”
盧象升面上露出溫和笑意,停下腳步,從懷中摸索出幾塊用油紙包好的飴糖,分給孩子們:
“拿去,拿去,就這些了,莫要爭搶。”
孩童們歡天喜地地接了糖,一哄而散。
孫承宗在旁看著,捋須嘆道:
“實難想象,兩月之前,京師曾經兵燹之災。”
聽孫承宗提及戰事,盧象升臉上的笑容頓時斂去,神色沉凝下來:
“彼時晚輩在大名府,聞建虜繞道蒙古,破關南下,兵鋒直逼京師,只覺五內俱焚,以為社稷危如累卵,江山或將不保……”
“幸有老大人臨危受命,統籌調度,力挽狂瀾于既倒。”
“否則,后果當真不堪設想。”
盧象升指的是己巳之變中,孫承宗以七十六歲高齡再度出山,督師御敵之事。
孫承宗目光投向遠處殘雪覆蓋的屋脊,緩緩道:
“此乃人臣本分,何足掛齒。”
盧象升語氣轉而振奮:
“好在陛下得蒙真武大帝垂青,親傳仙法,可稱千年未有之祥瑞!吾輩幸甚,大明幸甚!建奴邊患,終有徹底廓清之日!”
孫承宗微微頷首,臉上亦露出一絲寬慰之色。
此時,二人已走出民居巷陌,來到更為開闊的街市之上。
除夕寒意凜冽北京城,處處透出濃濃的年節氣象。
各家門首皆貼上了嶄新的桃符、門神與春聯,紅艷艷的色彩在白雪映襯下格外醒目。
縱使清晨,街上行人較平日多了不少,多是置辦最后一批年貨,或是趕往親友家拜賀的百姓。
尤其爆竹燃放后的淡淡硝煙味,與各家準備年飯飄出的香氣混雜在一起,讓盧象升沉浸在對未來的憧憬中。
他不禁邊嗅邊道:
“待晚輩得陛下信重,出鎮遼東,當整飭軍備,廣開屯田,以仙法輔以精兵……”
待盧象升說了很長一段話后,忽然想到什么,笑著補充:
“話說,陛下月初售賣仙丹仙法,所得銀錢恐不下百萬兩之巨,來年軍餉想必無虞——”
盧象升自顧自講了半晌,始終不聞孫承宗應答。
側頭看去,只見老先生眉頭微蹙。
盧象升心下詫異,不由問道:
“先生,可是晚輩方才所言,有何不妥之處?”
孫承宗略微停下腳步。
但見周遭人聲嘈雜,無人留意他們這對看似普通的官員,這才仔細斟酌詞語,低聲開口:
“建斗,你方才言道,陛下與眾臣得仙緣,必將解決建奴之患。”
盧象升遲疑片刻,緩慢點頭。
“老夫且問你,若陛下年后親臨遼東,或以未來修成仙法之修士戍邊,憑仙家手段永絕邊患……”
孫承宗目光沉沉地看向盧象升,一字一句問道:
“屆時,尋常軍隊還有何存在之必要?”
“朝廷還有何理由,耗費巨萬白銀,維持龐大的軍餉開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