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早朝,梁廷棟看到溫體仁毫發無傷,心中詫異。等退了朝,趕緊拉住溫體仁問:“溫大人昨晚沒事吧?”溫體仁故作驚奇道:“昨夜府中遭賊,梁大人消息靈通,這么快知道啦?”看到梁廷棟眼圈紅紫,又問:“梁大人的眼睛是……”梁廷棟捂住左眼,晦氣道:“昨晚眼睛昏花,撞到花架,慚愧慚愧。”擔心溫體仁追問,找個借口回兵部衙門去了。
余大成看到梁廷棟的狼狽樣子暗自好笑,趁機嚇唬道:“石衲在兵部歷仕多年,見過六任尚書,下場不是被流放便是被貶斥,多是因為邊事繁亂,容易被人抓把柄。如今大人定了袁崇煥死罪夷三族,何不想想他日萬一自己也被邊事所累,下場可有好過?”梁廷棟聽了心情更加煩躁,擺了擺手道:“本官知道了。”說完自顧自找九門提督去了。
蕭遠回到程本直住處,程本直不知去了哪里。等了好幾個時辰臨近中午,一個小廝過來報信,稱李南東已回京。蕭遠跟著小廝來到會文館,見李南東一臉的疲倦,像是幾夜未合眼。蕭遠還未開口,李南東說周虹煙受了傷,已請了朝鮮在北京城的名醫看過,暫無大礙。原來福王覬覦小白家財,捏了個罪名將其下獄,等周虹煙和李南東找到小白的時候,小白已經奄奄一息,周虹煙恨不過,要替小白報仇,誰料福王府中藏了許多江湖高手,兩人行刺福王未成反受了傷,幸虧遇到王和尚和不粘泥相助,這才脫險逃了回來。蕭遠聽說師弟遭難,砰的一拳擊在茶幾上,咬牙切齒道:“此仇不報,蕭某枉為人?!崩钅蠔|嘆了口氣道:“當今天子不仁,權貴橫行枉法,百姓縱有萬貫家資也不過任人魚肉。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王二和不粘泥已在豫北起義,聽說高迎祥大哥也在陜西樹起了義旗。天下形勢洶洶,但不知督師這會兒怎樣了?”蕭遠這才想起道:“昨夜本想去行刺陷害督師的主謀,不曾想被慕容匡攪了局?!崩钅蠔|異道:“他也在京城?”蕭遠點點頭:“若不是他,俺早殺了溫體仁這狗賊?!崩钅蠔|想了一會兒道:“大哥可曾想過,慕容匡攔著你其實也有幾分道理。要定督師的罪,豈是一兩個大臣可以辦到的?”蕭遠醒悟道:“俺確不曾想到這一遭。昨日聽說督師要論死罪,一時情急直想著要找出陷害督師的奸賊。聽兄弟這么一說,就算殺了這些狗賊也不濟事。只是要找皇帝理論怕有些難辦,聽說皇宮內光屋子就有上萬間。”李南東道:“紫禁城守衛嚴密,非比尋常,何況就算找到皇帝也未必能說轉。我意不如劫天牢,救督師出來從龍井口直奔關外。”蕭遠心想有理,便道:“不錯,與其找皇帝老兒廢話,不如直接救督師出來省事。俺這就去天牢周圍打探一番?!?/p>
蕭遠到了街面上草草用過午飯便往天牢而去。這天牢設在鎮府司衙門,離皇宮不遠,蕭遠上回和程本直一起探監的時候去過。門口有錦衣衛把守,從遠處往里窺去,里面人手也不算多,只不過進深較長,進去容易出來難。蕭遠一邊觀察,一邊盤算如何救袁崇煥出來。再往前便是城中之城紫禁城,外面護城河環繞,里面宮殿樓閣鱗次,蕭遠心想這么大座皇宮要找到皇帝好比大海撈針。正走著,卻見午門前金水橋跪著一人,頭頂訴狀痛哭喊冤,不是程本直是誰?蕭遠走上前去,程本直正撕心裂肺喊著“愿與督師同死”。守橋的錦衣衛看不下去,好心朝蕭遠道:“這位先生自卯時已哭喊了大半日,你若相識就速將他拉走,要是讓里頭人知道了俺們也擔待不起?!背瘫局笨蘖税胩煸缫烟撁摚植贿^蕭遠力大,被拽走了。
回到住處,蕭遠剛把程本直安頓好,就有人來敲門。蕭遠開門一看,見是祖澤法,身后一人衣帽遮臉看不清面容,再后面跟著祖澤遠。蕭遠將三人請進屋子,中間那人脫去衣帽,粗聲粗氣道:“快憋死老子了?!边@才看出原來是祖大壽。都是熟識,無需客氣。祖大壽對蕭遠道:“督師的事早有人報到關上,百姓群擁到帥府前喊冤,可恨那孫胡子明哲保身,閉門裝看不見。俺當初就說定要督師先放出來才行,你們偏不信,如今可好?過河拆橋,卸磨殺驢,朝廷就會使這些伎倆?!币娛掃h不作聲,祖大壽接著道:“現在也不是扯這些的時候。俺八百里快馬過來,就想和你們商量救督師的事。你們可有主意?”蕭遠把劫獄的想法說了,祖大壽喜道:“真是英雄所見略同,俺這回帶兩個兒子來就是這個意思。澤遠、澤法武藝不錯,再加上你們兩兄弟,就有八成把握。劫獄這種事人多也不頂用,有四五個好手就夠了。等晚上過了亥時你們就過去,里頭會有人帶你們進去。俺腿腳不便,就在牢外接應。”蕭遠疑惑,問怎么會有內應。祖大壽尷尬道:“難道就許他毛文龍賄賂內官?俺們關寧軍就不能結交兩個相好的?”蕭遠看了看里間,問是否讓程本直一起去。祖大壽不耐煩道:“他一個秀才,又不會武功,去干什么?有你們幾個把督師救出來,俺們連夜回錦州。”
蕭遠佩服祖大壽粗中有細,叫上李南東,幾個人一起在鎮府司不遠處的拐角找了家酒店,待亥時一到,便換上勁裝。到鎮府司衙門口祖澤法找守門的錦衣衛說了兩句,里頭轉出一個公公模樣的人,帶著蕭遠等人一路進了天牢。牢頭見深夜來了這許多人,剛想發問,被蕭遠一掌斬昏,其他獄卒也被李南東幾人瞬間收拾了。眾人尋到關押袁崇煥的牢舍,開了牢門,單膝跪地,叫了聲“督師”。袁崇煥迷迷糊糊間聽到有人叫喚,睜開雙眼,見是蕭遠,心頭一熱,再看幾人裝束,心中已明白了七八分。蕭遠將袁崇煥定了死罪,祖大壽和自己前來劫獄的事簡要說就,便想替袁崇煥解開鐐銬。誰知袁崇煥臉一黑,斂容道:“胡鬧。國有國法,家有家規。詔獄何在?豈容你等如此妄為?”
蕭遠急了,道:“督師忠義,我等皆知,唯獨朝廷不知,要王法何用?如今奸人要致督師死罪,督師若不隨我等去必遭其害,請督師勿疑?!?/p>
袁崇煥性子剛烈,如何肯做逃獄的事,斥道:“是非功過,朝廷自有公論。予在獄中,就算遭人陷害也可保全身正清白,逃之獄外,就算清白也要落個叛臣賊子之名。你等怎可陷我于不忠不義?!?/p>
蕭遠哽咽道:“督師要保全忠義,我等豈能不知?只是督師要步岳武穆后塵,我等實在不忍。”
見袁崇煥不肯走,祖澤法和祖澤遠相幫勸道:“父帥說了,督師乃遼東屏障,軍民所望。請督師不看在遼東十萬將士的面子上,也一定惦記遼東千萬百姓之情,萬勿以朝廷小恩棄國家大義?!?/p>
袁崇煥不以為然道:“祖大壽身為朝廷總兵官,當知朝廷法度。朝廷還我清白,我自當重領督師遼東之責,若懼罪潛逃,又以何名義為朝廷守塞?”
李南東看不下去,出言相勸道:“督師處處以忠義為先,大家無有質疑。只是當今皇上不明督師苦心,聽信讒言,自毀干城。督師在,可保遼東無虞,督師不在,何人抗拒皇太極?此中道理,旁人不明,督師豈能不知。既為遼東計,督師也應惜身,何必為虛名所累?”
袁崇煥瞧了一眼李南東,道:“李兄弟棄王室尊榮,來我大明所為何事?無非情義。袁某蒙皇上器重,授以守土重責,君父情義無以為報,身家性命又有何惜?”
“好,好,好。好一個又有何惜?!本驮诒娙丝鄤癫幌聲r,原先帶路進來的公公突然開口道,“都說你是袁犢子,今日看來你真是個不知好歹的犢子?!?/p>
聽他言語不敬,蕭遠正要發怒,那公公摘下臉上人皮面具,露出真容道:“袁公好久不見?!?/p>
“余先生?!痹鐭ㄊ暯械馈T瓉磉@公公不是旁人,正是慕容匡裝扮的。
“不錯,正是在下。當初我與袁公南嶺相遇,欽佩閣下俠骨丹心故而傾心結納,本以為公嚴明通達,誰想汝卻食古不化,愚忠昏君。自古良禽擇木而棲,賢臣擇主而事。田豐事袁紹不得善終,郭嘉遇曹操相見恨晚。當今天子無能多忌,殺大臣如草芥,汝保他江山他卻要殺汝,荒唐。這大明朝自朱重八開國以來只知殺人立威,從朝臣到百姓,殺的可少?此等人的江山保他作甚?為之送死更是可笑?”慕容匡一番話言辭激烈,振聾發聵。
袁崇煥聽了心中不無觸動,緩緩道:“先生于我結識,元素豈不知先生用意。只是先生雖身懷異志卻文武大才,元素敬之,信而不疑。這幾年先生隨我戰守遼東,生死艱險自不必論,功勞顯著亦少有回報,元素有愧。惟元素一生志在平定遼東,幸蒙新皇授以重任,余愿足矣,其他非余所想,亦非余所該過問。”
慕容匡明白不可能輕易說服袁崇煥,繼續道:“公守遼土難道只是為了報皇恩?自公下獄以來,遼東百姓無不感念公之恩德,替公鳴冤,何也?因有公在,百姓方有地可耕,有水可汲;無公,蒿草盡芟,皆為女真奴役。故寧遠之后天下英雄無不景仰公之忠勇,愿效死力。方今天下,朝廷**,民不聊生,正是建功立業的大好時機。吾慕容世代以復國為念,見公之后余自愧不如,若公有意,我慕容匡甘愿奉公號令,以公為明主,取朱氏而代之,而后蕩平韃虜,安定天下。公以為如何?”
他這話大逆不道,但此刻在蕭遠等人聽來卻不覺得那么刺耳。李南東贊同道:“明朝氣數將盡,天下英雄思變。與其陪葬昏君,不如做一番濟世安民的大事業。漢有高祖,唐有秦王,皆順民心所向,安邦定國。督師為天下英雄仰重,若起兵,就算不自立為王,也可清君側,仿周公故事。慕容英雄所言不無道理?!?/p>
兩人說了半天,袁崇煥默默聽著,也不言語,良久才道:“策杖只因圖雪恥,橫戈原不為封侯。當日孫老大人問元素初心何在,我便定下了心意。我知二位皆為我好,但人各有志不能強求,無論如何我都不會背反朝廷。各位去吧?!?/p>
見袁崇煥執意不肯,慕容匡忽然拔出匕首,唰得一下斬落自己小指,正色道:“袁公忠義,我慕容五體投地??磥砉酪庖褯Q,恕在下不能相陪,留指為念?!闭f完長揖在地,拜別而去。
蕭遠淚流滿面,與祖澤法等拜伏地上,懇請袁崇煥改變心意。袁崇煥背轉身去,還是不肯。眼看天色將明,蕭遠四人無奈退出牢去。等蕭遠幾人走了,袁崇煥才轉過身,無限悵然道:“一生事業總成空, 半世功名在夢中。 死后不愁無勇將, 忠魂依舊守遼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