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云清宗這等級森嚴的龐然大物中掙扎求存,馬長征并非沒有做過“奇遇”的美夢。
那些話本小說里,跌落山崖得神功,隨手撿塊石頭是異寶的橋段,雖覺荒誕,但身處這光怪陸離的修仙世界,心底總存著一絲不切實際的幻想。
于是,在完成每日固定的勞役,尤其是提前干完活爭取到的那點可憐自由時間里,他并未像其他雜役弟子那樣癱倒休息或漫無目的地閑逛。
他利用自己作為“小組頭目”的些許便利,在靈獸谷甲字區域他們被允許活動的范圍內,展開了細致甚至堪稱執拗的“探索”。
他檢查過獸欄邊緣那些被風雨侵蝕、看似古樸的巖石,用手一寸寸摩挲,試圖找到隱藏的刻紋或機關,結果除了滿手青苔和碎石屑,一無所獲。
他潛入那條他們常去洗澡的山溪下游,在齊腰深冰冷刺骨的水流中摸索,期盼能觸碰到某種溫潤如玉或奇寒刺骨的“天材地寶”,最終只撈起幾塊滑溜溜的普通鵝卵石和幾根水草。
他甚至借著清理發酵場外圍的機會,忍著那令人作嘔的濃烈氣味,仔細觀察過那些堆積如山的陳舊廢料,幻想能發現某種被遺棄的、蒙塵的“上古法器碎片”,現實卻只有腐爛徹底、毫無靈氣的渣滓。
幾個月下來,他幾乎將這片方寸之地翻了個底朝天。除了更加熟悉這里的一草一木,確認了哪些角落的石皮疣豬脾氣最暴躁,哪些地方的干草堆比較干燥適合偷偷打盹之外,沒有任何超出預期的發現。
“看來,我果然不是那種走路都能撿到寶的天命主角。”馬長征靠在那塊常歇息的大青石上,望著天空苦笑著自嘲。那點僥幸心理被現實磨平,他更加清晰地認識到,自己的仙路,沒有捷徑,唯有依靠最笨拙的努力和最精明的算計,一點一滴地去積累。
然而,他萬萬沒想到,所謂的“意外”,并非總以機緣的形式降臨,更多時候,是以災難的面目出現。
這是一個和往常并無二致的傍晚。夕陽的余暉將天邊染成一片溫暖的橘紅,靈獸谷外那條無名山溪在夕照下波光粼粼,如同流淌的碎金。
結束了又一天與污穢和暴躁妖獸搏斗的勞役,馬長征、元朗以及同舍的另外六名少年,如同歸巢的倦鳥,迫不及待地來到溪邊。
工具被隨意堆放在岸邊,沾滿了泥污和獸糞。少年們歡呼著,如同下餃子般“撲通撲通”跳進清澈冰涼的溪水里,濺起大片的水花。有人互相潑水嬉鬧,有人暢快地搓洗著身上的污垢,有人則干脆將整個腦袋埋進水里,試圖驅散整日的疲憊。
馬長征也脫掉濕透的短褂,露出精壯上身縱橫交錯的舊疤與新痕,走到稍深的水域,讓冰涼的溪水漫過胸膛,感受著那份能暫時洗滌靈魂的清涼與寧靜。元朗在他旁邊,像只真正的瘦猴般靈活地游動著。
一切都顯得那么平和,甚至帶著一絲苦中作樂的溫馨。
就在此時——
“咻——轟!!!”
一道刺耳的、撕裂空氣的尖嘯聲毫無征兆地從高空傳來!緊接著,是一聲震耳欲聾的劇烈爆炸!
眾人駭然抬頭,只見一顆直徑約莫尺許、極不穩定的、邊緣逸散著烈焰的巨大火球,如同隕星般拖著黑煙,歪歪扭扭地從側上方一座山峰的方向斜墜而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狠狠地砸在了距離溪邊不足十丈的一塊巨大山巖上!
砰!!!
巨石瞬間被炸得四分五裂!無數大小不一的碎石,裹挾著灼熱的氣浪和火焰殘渣,如同暴雨般向著溪邊瘋狂濺射!
“小心!”馬長征只來得及發出一聲嘶吼,下意識就想把旁邊的元朗按入水中。
但速度太快了!
一塊拳頭大的碎石帶著灼熱的氣息,擦著他的額角飛過,帶起一溜血花,火辣辣的疼。另一塊更大的碎石則重重砸在他的后背上,他悶哼一聲,喉頭一甜,一股腥氣涌上。更多的碎石如同飛蝗般砸向水中的眾人。
“啊!”
“我的腿!”
“救命!”
凄厲的慘叫和驚呼瞬間取代了之前的嬉鬧。溪水被飛濺的碎石擊打出無數水柱,清澈的水面迅速被攪渾,并泛起絲絲縷縷的血色。
馬長征強忍著頭暈目眩和背部的劇痛,掙扎著在水中站穩,目光急掃。只見兩名離爆炸點最近的同舍弟子,一個被一塊棱角尖銳的大石直接擊中了頭顱,當場腦漿迸裂,尸體緩緩沉入水中;另一個被數塊碎石擊中胸腹,口鼻溢血,眼看也是出的氣多進的氣少了。元朗僥幸被他推了一把,只是手臂被劃開一道深可見骨的口子,正疼得齜牙咧嘴。
其余幾人也都或多或少掛了彩,鮮血染紅了周圍的溪水。
而馬長征自己,除了額角的傷和背部的重擊,在火球爆炸的瞬間,他被一股灼熱的氣浪正面沖擊,頭發、眉毛被燎去大半,臉上、胸前一片焦黑,火辣辣的疼痛遍布上身,如同被放在鐵板上炙烤過一般。
“誰?!!”馬長征又驚又怒,抬頭望向火球襲來的方向。
只見一道青色劍光從那邊山峰悠然飛來,懸停在溪流上空。
劍上站著一名身著月白色云紋道袍的少女,看年紀不過十六七歲,面容姣好,此刻卻帶著一絲施法失敗的懊惱和……事不關己的淡漠。
她身上散發出的靈壓,赫然是煉氣四層!
那少女瞥了一眼溪邊的慘狀,看著水中浮沉的尸體、哀嚎的傷者,以及那個被燒得如同黑炭般、正怒視著她的魁梧雜役,非但沒有絲毫歉意,反而秀眉微蹙,嘴角甚至勾起一抹略帶譏誚的弧度。
“哼,一群倒霉的雜役,擋在這里礙事。”她輕飄飄地丟下這么一句,仿佛只是不小心踩到了幾只螞蟻,連多看一秒的興趣都欠奉。
隨后,她腳下飛劍青光一閃,載著她頭也不回地化作一道流光,消失在暮色漸濃的天際,留下溪邊一片狼藉與死寂。
短暫的死寂之后,是壓抑不住的憤怒與悲泣。
“她……她怎么可以這樣?!”一個腿部受傷的少年哭著喊道。
“兩條人命啊!她就這么走了?!”另一個捂著流血胳膊的弟子雙目赤紅。
元朗忍著劇痛,嘶聲道:“馬大哥!那是外門弟子!我們……我們去找執事!宗門總有規矩吧!”
馬長征深吸一口氣,壓下胸腔翻涌的氣血和滔天怒火。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走,去找王執事!”
一行人互相攙扶著,帶著兩具逐漸冰冷的尸體,悲憤交加地找到了靈獸谷負責管理雜役的王執事。
王執事修為在煉氣五層,平日里對待雜役雖不算親切,但也還算公正。
然而,當聽完馬長征壓抑著怒氣的陳述,又查驗了尸體和眾人的傷勢后,王執事臉上并未出現他們期待的義憤,反而露出了為難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畏懼。
“咳,”王執事干咳一聲,目光掃過眾人,“你們說的那位,身著月白道袍,能使飛劍,應是翠微峰的外門弟子。”他特意加重了“翠微峰”和“外門弟子”幾個字。
“此事……確是意外。那位師姐……修行法術偶有失控,也是常有之事。”
王執事斟酌著詞句,
“至于賠償、問責……”
他搖了搖頭,
“宗門律法雖嚴,但……外門弟子誤傷雜役,除非情節特別惡劣,否則……多半是訓誡幾句,賠償些許靈石了事。而你們……”
他看了看馬長征等人,
“并未當場抓住,也無人證物證能直接證明是其故意為之。”
“王執事!兩條人命!我們這么多雙眼睛都看到了!這還不算證據嗎?”元朗忍不住激動地喊道。
“眼睛看到?”王執事臉色一沉,“修士爭斗,法術余波傷及無辜,在宗門邊緣地帶時有發生!誰能證明她不是在與妖獸或同門切磋時失手?你們說是她單獨修煉失控,她若一口咬定是在對付闖入的妖獸呢?你們誰能反駁?修為就是證據!身份就是證據!”
最后幾句話,如同冰錐,狠狠刺入馬長征等人的心中。
最終,王執事的處理結果是:兩名死亡的雜役弟子,宗門會給予其家族(若有)少量撫恤;受傷的弟子,可休假三日養傷,期間伙食照常供應;至于甲字柒號區域空缺的人手,他會另行補充兩名新雜役過來。
沒有道歉,沒有懲罰,甚至沒有一句像樣的安慰。
走出執事房,夜晚的涼風吹在馬長征焦黑刺痛的臉上,卻吹不散他心中的冰寒。他看著身邊哀戚、茫然、敢怒不敢言的同伴,再回想那外門女弟子漠然譏誚的眼神和王執事現實冷酷的話語,一個無比清晰、血淋淋的認知,如同烙印般刻入了他的靈魂:
修仙世界的殘酷,**而直接。沒有修為,沒有實力,便沒有尊嚴,沒有公道,甚至連命,都輕賤如草芥!
云清宗,這個看似秩序井然的仙門大派,其內部結構,就是一座巨大的、等級森嚴的金字塔。
塔基,是數萬名如同他們一樣,在泥濘與污穢中掙扎,用血汗和青春換取一絲渺茫仙緣,性命卻隨時可能因為“意外”而消逝的雜役弟子。
往上,是數千名擺脫了繁重雜役,可以專心修煉、執行任務,擁有一定地位和資源的外門弟子。他們已然超脫凡俗,視雜役如螻蟻。
再往上,是數百名作為宗門核心、享受資源傾斜、只需專注修行的內門弟子,他們是宗門的未來。
塔身的中堅,是幾十名筑基期的長老,掌管各殿各堂,權柄在握。
塔尖之上,則是十幾名金丹期的大長老,以及那兩位神龍見首不見尾、如同定海神針般的元嬰期老祖。
每一層之間,都隔著一道難以逾越的鴻溝。塔底之人的悲歡生死,很難觸動塔上之人的心弦。所謂的門規,在絕對的實力和身份差距面前,往往顯得蒼白無力。
馬長征回想起入門時聽聞的掌門反腐之事,心中更是復雜。正因為在掌門雷霆手段下,清除了過去測靈收費等更露骨的盤剝,他們這一批新弟子才能“公平”地踏入仙門,每月還能領到那塊象征性的靈石和三粒養氣丹。
這已是“盛世”下的“恩澤”。然而,這并未改變底層修士命如浮萍的本質。
“實力……唯有實力!”馬長征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焦黑臉上的那雙眼睛,在夜色中燃起比之前任何時候都要熾烈、都要堅定的火焰。
這飛來的橫禍,同門的鮮血,上位者的冷漠,共同給他上了踏入云清宗以來,最深刻、最殘酷的一課。他不僅要掙脫雜役的身份,更要不斷地向上攀爬,爬到足夠高的位置,才能掌控自己的命運,才能……讓今日之血,不至白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