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韞玉頭皮一麻,強裝鎮定:“回大爺的話,奴婢是后廚的。”
“哦?”顧瀾亭似乎輕笑了一聲,再未追問,徑直帶人走了。
直到腳步聲遠去,石韞玉才敢慢慢抬起頭,后背已驚出一層冷汗。
她呼出口氣,順路又去找了趟李媽媽,使銀子套出了點夫人院里今日的動向。
回到廚房氣氛依舊壓抑。
石韞玉默默干活,心里卻一直在思索。
張婆子前些日子睡眠不好,還向廚房要了安神的食補方子,或許一會她能以此為借口行事。
只是不知方才對寶菱的那番話,能否起效。
過了半個時辰,有小丫鬟竊竊私語說,張婆子不知怎么,被趙姨娘院里的媽媽叫去問話了。
石韞玉動作微頓,恍若無事把柴丟進灶膛。
等了一會兒,她瞅準空檔,再次溜到那處回廊矮樹叢附近。
遠遠瞧見張婆子果然從聽雪院方向走來,臉色發白,眼神閃爍,一副心神不寧的模樣。
張婆子走到陶罐旁,假裝整理落葉,神情焦急,顯然是在翻找那片丟失的油紙。
石韞玉眼睛一亮,靜靜等待時機。
她花銀子向李媽媽套出了情況,知府夫人身邊得力的管事媽媽,約莫這個時辰會從這里路過,去往庫房一趟。
果不其然,那管事媽媽帶著兩個婆子,從回廊另一端經過。
她深吸一口氣,從藏身處快步走出,直直朝著張婆子的方向走去。
快到跟前,她故作驚訝:“張媽媽,您還在找您丟的東西嗎?剛才我聽人說,好像在那邊撿到了。”
張婆子嚇了一跳,沒想到會有人突然冒出來。
“你說什么?”
石韞玉趁她沒回神,“我幫你找。”
她彎腰,以袖子和身體遮擋,翻找的空檔,不動聲色把手里的油紙混進其中一個陶罐。
張婆子急了,罵罵咧咧要推開她。
石韞玉停手道:“媽媽別客氣呀,我幫你找會快一些。”
管事媽媽一行人迎面走來。
石韞玉立刻噤聲,慌張低下頭退到一邊。
但這幾句似是而非的話,足夠讓張婆子嚇得魂飛魄散,也讓那位管事媽媽停下了腳步。
張婆子臉色蒼白,手下意識一抖,腕上的銀鐲子將陶罐磕地哐當作響。
管事媽媽皺眉:“怎么回事,丟了什么東西?”
張婆子支支吾吾,冷汗直流:“沒,沒什么,老奴丟了個包碎線的布包。”
石韞玉垂著頭,小聲疑惑嘀咕:“你不說是一包安神藥嗎?怎么又成包碎線的了?”
管事媽媽眉頭緊鎖,眼神瞬間銳利起來。
桃花糕出事,所有經手的人都查看過了。張婆子替送糕點的春杏作證,她隨便問了幾句,便把對方放了。
如今看來倒是她遺漏了。
管事媽媽立刻轉身,對后面的婆子道:“去看看那罐子里頭有什么。”
婆子上前,彎腰外陶罐里翻找,很快翻出來了那片被石韞玉悄悄放回去,沾著麝香粉末的油紙。
“這是何物?”管事媽媽捏著油紙,厲聲詢問。
張婆子雙腿一軟,語無倫次:“不,這不是老奴的,老奴也不知道,老奴丟失的是個碎線包……”
管事媽媽雙眼一瞇,揮手道:“周婆子去給夫人稟報,其余人把她給我帶走!”
待張婆子被壓走,她瞥了眼垂手站在一旁石韞玉,“你也來。”
石韞玉知道自己少不掉被盤問,她佯裝困惑惶恐,老老實實跟了上去。
*
一行人來到知府夫人所在的福綿院正廳。
廳內氣氛肅穆,滿堂侍女垂首靜立,獸爐香煙裊裊,與窗外杏花淺香交融。
上首的黃梨花嵌螺鈿圈椅上,端坐個貌美婦人。
內著玉色杭絹立領中單,外罩沉香色杭羅豎領長襖,下系柳黃馬面裙,發梳作三綹頭,戴金累絲鉗寶頭面。
眉如遠山,面如秋月,雖說眼角已有細紋,但通身氣度端方雍容。
正是知府夫人容氏。
管事媽媽帶著張婆子和石韞玉進來,地上已經跪了張廚娘。
石韞玉沒有亂看,恭恭敬敬跪地行禮。
管事把證物呈了上去。
容氏微微頷首。
府醫已候在一旁,上前接過,仔細查驗粉末,又聞又看。
片刻后,他躬身道:“回稟夫人,此藥確是麝香無疑,藥性猛烈。孕婦沾著些便極易引發血崩小產。”
容氏臉色一沉,目光冷冷掃向跪在地上的張婆子。
“刁奴,好大的膽子!”
“說,是誰指使你在桃花糕中下此陰毒之物,謀害老爺子嗣,攀污他人。”
張婆子磕頭如搗蒜,涕泗橫流:“夫人明鑒,老奴冤枉啊,老奴不知道啊,定是有人陷害老奴。
“陷害?”容氏冷笑:“證據確鑿,還敢狡辯,看來你是不到黃泉不認了。”
“來人,拖下去杖斃。”
她表情淡淡,素手一揮。
兩個粗壯婆子立刻上前架起張婆子。
張婆子沒想到平日溫和的夫人,竟然說殺就殺。
她殺豬般嚎叫起來:“夫人饒命,夫人饒命,老奴說,老奴說!”
“是聽雪院的趙姨娘,她身邊的錢媽媽,前日給了老奴一包東西和五兩銀子,讓老奴今日找機會撒在送去碧荷苑的點心上。”
“老奴一時鬼迷心竅,夫人饒命啊!”
容氏眼神微瞇,擺了擺手,下人暫時放開了張婆子。
她看向垂頭乖巧跪著的丫鬟,神情看不出喜怒:“你是如何得知張婆子有藥粉?”
石韞玉咽了口唾沫,心說這知府夫人氣場好強,跟她現代的領導似的。
她叩首回答:“回夫人的話,是張婆子告訴奴婢的,說她之前安神的藥粉丟了。”
容氏看了眼管事媽媽。
管事意會,低聲交代身后的幾個婆子。
那三個婆子快步走了出去。
不過一炷香工夫,幾人腳步匆匆回來,湊近管事媽媽耳語了幾句。
管事聽完,朝容氏道:“夫人,確有此事,前幾日張婆子去廚房要過治失眠的食補方子,還去街頭的生藥鋪買了藥。”
張婆子在旁邊瞪大了眼,旋即惡狠狠看向石韞玉:“你這小賤皮子,我撕爛你的嘴!我是有失眠之癥,但我何時跟你說過我丟了安神藥粉?”
“那東西我早用完了!”
石韞玉故作迷茫:“是你告訴我的呀,一個時辰前你跟我說你東西丟了,問我有沒有見過。”
張婆子還想喊,容氏眉頭一皺,旁邊的婆子立馬扇了她一耳光。
張婆子捂著臉,立刻不敢再叫,面如死灰跪著。
容氏道:“去請趙姨娘來一趟。”
等待的時間格外漫長,石韞玉跪在冰冷的石地上,膝蓋發痛。
俗話說跪天跪地跪父母,可穿來了這里,她膝蓋骨好似都軟了,從最開始的屈辱難受,變得說跪就跪,無比自然。
奴才沒有自尊,她受夠當奴才的日子了。
只盼這事能安穩結束,等她再攢一段時日銀子,就能贖身出府。
她正神游太虛,門外忽然傳來通報聲。
“大爺到!”
屋門大敞,菱花格心窗欞間透進暖光,浮塵在光束中緩緩游弋。
腳步聲自回廊傳來,但見月洞門處轉出一人。
身著月白直裰,腰系竹青絳帶,懸一枚白玉佩。
顧瀾亭執扇的手腕輕抬,以扇骨挑開垂落的紫藤花枝,春衫廣袖隨風拂動,芭蕉綠影在身后搖曳,恍攜了滿身春景步來。
待他踱入廳內,石韞玉悄悄抬頭,第一次看清了顧瀾亭的容貌。
朗目疏眉,一雙桃花眼似笑非笑,眼尾微揚,眸光流轉時宛若春水泛漪,偏生鼻梁挺直,壓下幾分輕佻。
斯文風流,如玉山照人。
的確是少有的美男子。
他跨過門檻時略頓半步,目光在廳內逡巡半周,在跪著的石韞玉頭頂停了一息。
石韞玉感受到那目光,心猛地一縮,趕緊把頭垂得更低。
顧瀾亭手中泥金折扇“唰”地合攏,臉上帶著溫和笑意,對上首的母親隨意一揖。
“母親這兒好生熱鬧,可是出了什么事兒?”
容氏共育二子一女,其中屬長子最出息。
她向來疼顧瀾亭,見他來了,面上的冷色散了不少,溫和道:“是柳小娘小產的事,沒想到驚動你了,坐罷。”
顧瀾亭在下首一旁的椅子上,悠閑坐下。
立刻有丫鬟奉上茶來,他以茶盞輕輕撥弄著浮葉,品了兩口后擱下,展扇輕搖,姿態散漫,一副置身事外看戲的模樣。
石韞玉垂著頭,偷偷撇嘴。
仲春天還冷著呢,搖哪門子的扇。
裝貨。
又過了一會兒,趙姨娘才姍姍而來。
她穿著一身淺粉繡折枝梅襦裙,云鬢微松,眼角泛紅,一進來便嬌嬌怯怯行禮,聲音帶著哭腔。
“夫人喚妾身來,可是因為柳姐姐的事?妾身聽聞,心中亦是難過不已。”
她目光掃過跪著的張婆子,恰到好處露出疑惑。
容氏將原委和張婆子的指正淡淡說了一遍。
趙姨娘立刻梨花帶雨哭訴起來:“夫人,她這是血口噴人,妾身怎么會做如此歹毒之事?定是這刁奴自己行事敗露,便胡亂攀咬。”
“妾身與柳姐姐平日雖有些小口角,但絕無害人之心啊,請夫人明鑒。”
她哭得情真意切,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容氏嘆了口氣,語氣依舊平和:“妹妹的人品我自然信,只是這奴才言之鑿鑿,證據也指向聽雪院……”
她頓了頓,“妹妹若說她是攀咬,可能自證清白?或者說妹妹院中近日可曾丟失過麝香這類藥物,可有旁人能證明妹妹與此事無關?”
趙姨娘的哭聲戛然而止,張了張嘴,卻一時語塞。
她院中近日無人報失此類物品,現在無人能為她作證。
她暗自咬牙,心里罵張婆子是個蠢貨。
支吾了片刻,最終只以帕掩面啜泣,只說是遭人陷害。
石韞玉聽著上面暗流涌動,嘆這后宅果真水深。
容氏看著趙姨娘,嘆了口氣:“看來妹妹也是一時受人蒙蔽,被底下膽大包天的奴才欺瞞了。”
趙姨娘一聽,連連抽噎點頭:“謝夫人信任,夫人真好……”
容氏溫笑:“既如此,此事便與妹妹無直接干系。”
沒等趙姨娘反應過來,她轉向管事媽媽,吩咐道:“將趙姨娘院里的錢媽媽、王媽媽,還有張婆子一并拖出去打五十/大板,發賣出去。”
“其余相關人等,各領二十板子以儆效尤,趙姨娘馭下不嚴,禁足一月,抄寫《女誡》百遍,靜靜心。”
這處置看似保了趙姨娘,實則將她臂膀斷了,禁足抄書更是失了臉面。
趙姨娘臉色白了又紅,最終卻只能含著淚,委屈地謝恩。
“謝夫人明察。”
石韞玉暗暗感慨這容氏手段了得,不費一兵一卒,借刀殺人,一箭雙雕。
最后還落個“明察秋毫”“寬容大度”的美名。
這不就是小說里的宅斗高手嗎?
容氏又看向驚魂未定的張廚娘,語氣緩和了些:“張氏,委屈你了。”
張廚娘趕忙叩頭說不敢。
容氏道:“從公中支出二兩銀子,給她壓壓驚,回去好生歇幾日。”
張廚娘感激涕零,連連磕頭。
容氏擺了擺手,略顯疲憊道:“都下去吧。”
石韞玉心中大石頭落地,與張廚娘一同叩頭謝恩,準備起身退下。
就在此時,坐在上首的青年折扇輕合,遙遙一點:“母親不是說讓我收個通房嗎,我看她就不錯。”
石韞玉愕然抬頭,對上一雙惡劣的笑眼。
臉色瞬間慘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