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堂課畢,夫子劉旬合上書卷,堂下學子們緊繃的神經才悄然松弛下來。
“今日的課業,以《左傳·鄭伯克段于鄢》為題,撰文一篇,明日課前交上。”
劉旬的聲音溫和,布置的課業卻分量不輕。
他目光轉向顧銘,臉上露出一絲笑意。
“顧銘,你初來乍到,課業暫且不計,先將今日所講的內容,自行溫習領會即可。”
這番話,引得堂上幾位學子側目,但無人提出異議。
“另外,”劉旬又道,“你稍后去一趟司物閣,憑學籍腰牌,領取一套甲班的學子衫。”
“是,多謝夫子。”顧銘起身應道。
劉旬點了點頭,宣布下學。
學子們陸續起身,三三兩兩地走出課室,偶有幾道目光落在顧銘身上,帶著幾分探究,卻并無惡意。
甲班的學子,自有其風骨與驕傲,不屑于行那嫉賢妒能之事。
顧銘不疾不徐地收拾好書案上的筆墨紙硯。
午后的陽光正好,帶著融融的暖意,廊外的芭蕉葉被曬得舒展開來,綠意盎然。
他剛一出門,腳步便微微一頓。
只見不遠處的廊柱下,一道清瘦的身影正靜靜地倚靠在那里。
月白色的長衫,襯得那人身姿挺拔,氣質清冷,不是秦望又是誰?
顧銘心中閃過一絲訝異,正欲上前打個招呼,秦望卻已察覺到他的動靜,轉過頭來。
四目相對。
“去吃飯?”
秦望率先開口,打破沉默。
這破天荒的主動邀約,讓顧銘著實愣了一下。
他隨即反應過來,臉上露出一絲無奈的笑意。
顧銘揚了揚下巴,示意了一下課室的方向。
“夫子讓我去司物閣,領一套甲班的學子衫。”
秦望聞言,清冷的眉梢幾不可察地挑了一下。
她什么也沒說,只是點了點頭,便徑直轉身,邁步向前走去。
那干脆利落的模樣,讓顧銘以為她是要先行離開了。
他正準備開口道別,卻見秦望走出幾步后,又停了下來。
她微微側過頭,聲音順著和風飄了過來。
“跟上。”
顧銘一怔,旋即失笑。
原來,是要為自己引路。
他快步跟了上去,與她并肩而行。
“多謝秦兄。”
“無事。”
兩人走在青石鋪就的院中小徑上,一路無言。
甲班所在的觀瀾堂,比丙班的致知小筑不知清幽了多少。
四周遍植奇花異草,假山流水,布置得頗為雅致,連空氣中都仿佛多了一絲書卷的清貴之氣。
司物閣位于觀瀾堂后院的一處偏僻角落,是一座古樸的兩層小樓。
門口掛著一塊半舊的木匾,周圍打理得一塵不染。
一個須發皆白的老者,正坐在柜臺后,手持一卷書冊,看得入神。
聽到腳步聲,他才慢悠悠地抬起頭。
“何事?”
秦望上前一步,從懷中取出一塊令牌,輕輕放在柜面上。
“甲一班,秦望。”
她言簡意賅地報上名號,隨即側身,指了指身后的顧銘。
“他,甲二班顧銘,新來的,領取學子衫。”
那老者渾濁的目光在秦望的令牌上掃過,又抬頭打量了顧銘一番,眼神中閃過一絲了然。
“原來是我院學本次的府試案首。”
老者和煦一笑,點點頭,似乎對院學內的大小事務都了如指掌。
“等著。”
他放下書卷,起身走進內堂,片刻后,便捧著一套疊放整齊的衣物走了出來。
那是一套與秦望身上款式相同,卻嶄新筆挺的月白色長衫。
與丙乙兩班的青布衣衫相比,這甲班學子衫無論從布料還是做工,都精致了不止一個檔次。
衣料是上好的細棉,觸手柔軟順滑,領口與袖口處,還用銀線繡著精巧的卷云紋。
“里間有更衣處。”
老者將衣衫遞給顧銘,指了指內堂的一側。
“換上試試,若不合身,老夫再為你尋。”
“有勞老丈。”
顧銘道了聲謝,接過衣衫,走入里間。
那是一處由屏風隔開的小小空間,布置得頗為潔凈。
顧銘褪下身上的青衫,換上了那套嶄新的月白長衫。
衣衫的尺寸仿佛是為他量身定做一般,恰到好處。
他整理好衣襟,束上腰帶,緩步從屏風后走了出來。
外間,秦望正百無聊賴地看著書架上的各類雜記。
聽到動靜,她下意識地回頭看去。
只一眼,她那雙素來古井無波的眸子,便微微一滯。
午后的陽光透過窗欞,斜斜地照在顧銘身上,為他周身鍍上了一層柔和的光暈。
月白色的長衫,剪裁得體,襯得他本就挺拔的身形愈發修長。
布料的垂墜感極好,隨著他的走動,衣袂輕輕飄動,帶著一股說不出的瀟灑寫意。
少了幾分青衫的樸素,多了幾分白衣的清貴。
那張本就俊朗的面容,在這身衣衫的映襯下,更是顯得溫潤如玉,氣質斐然。
當真是,謙謙君子,溫潤如玉。
秦望一時之間,竟有些失神。
顧銘并未察覺到她神情的微妙變化,他活動了一下手腳,對這身新衣衫很是滿意。
“如何?”
他笑著看向秦望,帶著絲詢問的意味。
這一聲,將秦望從短暫的失神中喚醒。
她猛地回過神來,意識到自己方才竟盯著一個“男子”看了半晌,耳根處不由自主地泛起一絲極淡的薄紅。
“還算……人模狗樣。”
她從齒縫里擠出幾個字。
顧銘聞言,臉上的笑意更深了。
“多謝秦兄夸獎。”
……
午后的飯堂,人已不多。
他們尋了個僻靜的角落坐下。
秦望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只是小口地吃著飯,目光偶爾會落在顧銘身上那件嶄新的月白長衫上,隨即又迅速移開。
……
上了一整天的課,等兩人回到柒舍,天色已經擦黑。
顧銘點亮書案上的燭火,豆大的光暈,將小小的屋舍映照得一片溫暖。
他沒有急著動筆寫話本,而是先取出了劉夫子今日所授的《左傳》。
即便夫子說了可以暫不計較,但顧銘從不是會主動懈怠之人。
然而,筆尖蘸飽了墨,懸于紙上,卻遲遲未能落下。
甲班的學問,艱深晦澀,遠非丙班可比。
許多經義的關聯與引申,他尚且一知半解,強行下筆,只會言之無物。
顧銘的眉頭,漸漸蹙了起來。
不知過了多久,一道清冷的聲音,忽然在身側響起。
“《谷梁》重義,《左傳》重事。”
“你莫要只從鄭莊公的‘孝’與‘悌’入手,那已是老生常談,難以出新。”